又是一個晴美的冬天的早晨。明媚的陽光灑滿大地,圓樓灰黑的屋頂上,一些淡黃的土坯牆上,鋪滿卵石的路麵上……抹上了淺金的色彩。一群雞在悠閑地散步,幾隻大白鴨伸直脖子嘎嘎叫喚。人們忙忙碌碌,進進出出。有的在井欄邊洗衣服,有的在自家門前的竹竿上晾衣服……奶奶坐在祠堂前的門檻上曬太陽,顯得那麼恬靜,那麼愜意!她頭戴舊式黑紗帽,身穿斜襟粗布厚棉襖,雙手插入袖管裏擱在膝蓋上,抬頭看著樓門外,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們……
“撿大媽!”
“撿阿嬸!”
過往的人見著奶奶總這麼客客氣氣地招呼著。
“婆,阿婆!”
嬉戲玩耍的孩子們見著奶奶大聲地叫喊。
“哎!”
“喲,你這狗兒真乖!”
奶奶這麼應答著,臉上掛著微笑,額上、嘴角一道道皺紋一漾一漾的,反射出淺金的光芒。我看見奶奶坐在那兒,回家挑了一張凳子到奶奶身邊坐下。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幼小時倚在奶奶懷裏的幸福感又回到我的身上。
“奶奶,再給我講個故事吧!”我輕柔地說。
“講故事?”奶奶眼裏閃了一下光,“那點故事早就爛了,你還想聽?”奶奶停了一下,思想了一下,說:“你要聽,就講講俺的家事——俺家窮,付不出私塾先生的工錢,一代又一代沒有人能讀上書認得字,給人家蒙了自己都不知道。花力氣掙飯養家,本該得一塊的,人家隻給三四毛……好在解放了,你爸、你二叔三叔才得以進學堂讀書識字——要不是新社會,你爸怎麼會進城裏當工人?你二叔怎麼會當上工程師?你三叔怎麼會當上老師?奶奶心裏常常暗自琢磨,若不是解放,你爸你叔他們、你,定和你爺爺叔公一個樣,上不了學睜眼瞎,隻會賣力氣給人家犁犁田、耙耙地……如今,俺家多體麵,一家子那麼多人吃薪水!奶奶越想心裏越覺著甜,越想越覺得要感謝共產黨、感謝新社會!”
奶奶說著說著激動起來,眼睛更亮笑意更濃,臉上皺紋一縱一縱跳得更歡。
“你爸進城當工人也有一段故事呢!”奶奶接著說,“那一年你爸小學畢業,別人家的孩子被招進城裏的工廠當學徒,獨獨你爸沒有——俺心裏暗地掂量,這可是一次好機會,一定要給自家的孩子爭到——我趕忙去找大隊支部書記說:‘書記,我的孩子怎麼啦?別人能進城進廠,我那孩子就不能?’書記說:‘撿嬸,支部經過研究,你們家老的老小的小,要留一個壯勞力在家掙工分——沒人掙夠公分,怎麼能分到足額的口糧養家?’我著急了,說:‘我、我家裏的掙的公分比誰少?你是偏心,還是嫌我那孩子笨?’‘不,不,不不!’書記連忙說。‘那你就是看不起我撿嬸,看不起我們家——解放前,我們這些沒用人被人瞧不起,如今新社會也被人瞧不起?……’‘不,不,不不!’他接著說。我口氣緩下來,說:‘我們鄉下人要一個前程多麼難!如今時機來了,你就多為孩子想想,給他這個機會、給他一個前程!'……後來,書記答應了,你爸進了廠……”
奶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停了停,說:“你二叔也有一段故事,還要聽嗎?”
“要,要,要!”我急切地說。
“你爸去當學徒,二叔中學(初中)畢業,那一年征兵,我就送你二叔去參軍。身邊的人都來勸我:‘撿嬸,怎麼舍得讓自家的孩子去當兵?這不是把他往火坑裏推嗎?’我說:‘大家費心了,謝謝你們念想著我們——我想,一個人命大你怎麼著他都能平平安安,要是命不好你摟著抱著都保不住。外頭的地有多大、天有多寬,出去了才有前途——老窩在山旮旯裏哪能有盼頭?’你爺爺,眼睛就看得見腳下,隻懂得犁田耙地,不肯讓你二叔去,我跟他理論,可怎麼講都轉不過他腦袋裏的那根筋。後來,我跟你叔說:‘二狗,爸不肯讓你去,你怎麼想?’二叔雙眼盯著我,一下子滾落兩行淚水來,啞著嗓子說:‘娘,我要去,讓我去!’我一下摟過你叔,‘狗,你爭氣,像娘!去,去,娘站在你這邊!’……後來,你二叔‘抗美援越’去越南打仗,福大命大死不了,回來後上了‘工農兵大學’,大學出來就做了什麼工程師!二叔是最掙氣的……”
奶奶停下來,長長地歎口氣,停了會兒說:“你二叔真不懂事,又有好多年沒回來,不知現在怎麼樣了?”
“好著呢!二叔二嬸在一個廠工作,每月都有薪水能沒好日子過?”我怕她傷心急忙說,“前些日子,二叔給我寫了信,要我向你問好,要我多陪陪你。他還說,弟弟也讀中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