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爺爺曾奶奶在我的心裏是那麼的遙遠,似乎和圓樓一樣古老。在我們家裏,我開始熟知的是我的奶奶——她,留給我的影響深刻而持久。小時候,我眼裏的奶奶,寬臉龐,眼睛黑亮,總掛著笑容;頭發又黑又密,在腦後梳一個又滑又亮的大發髻;肩膀寬闊,身板結實,胳膊粗壯,衣袖總往上挽起……長大以後我眼中的奶奶,頭發疏了白了,臉上的皺紋粗了深了……冬日,在淺金的煦暖的陽光下,她常常坐在祠堂前的門坎上,一邊取暖一邊和幾位阿婆聊家常,眼睛和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樣,明亮、慈祥,掛著笑容……我是奶奶的心頭肉,媽媽生下了我,奶奶帶大了我。從奶奶的口裏,我了解許多事情——
奶奶剛從娘肚子出來,她家人重男輕女,認為養閨女是賠錢貨、是累贅,就把她抱出來隨便送給別人。曾爺爺曾奶奶就把她抱回,像撿回一隻小雞或一隻小鴨一樣,不花一分錢,每天多煮出那麼一丁點飯附帶養著——如養家畜、家禽一樣隨意,糧食充足就喂飽一些,糧食不夠吃就讓她半餓著……舊社會窮人家擔心自家的男孩子長大成人找不到老婆,就是用這樣的辦法把別人丟棄的女嬰抱回家養,養大後當兒媳婦。或許是窮苦人家的命太賤的緣故,奶奶的生命力極強,在半饑半飽的日子裏一天天成長起來……奶奶說:“那時,不單是我們,家家都養。沒讀書不認字的爹媽,孬得取名字都不會,因是撿回的就把我叫做‘撿’。你爺爺、叔公,小小年紀就下地給地主家犁田耙地,練就一手好活,一個叫耙,一個叫犁;你姑婆小時刁蠻不講理,人家就把她叫做‘野女’——我們家上一輩人就是這麼沒用,連給自家孩子留下的名字都這麼不中聽……”
生活的磨難,生活的艱辛,練就奶奶一副好身板,練就奶奶一副巧手,練就奶奶一身堅韌不拔的性格。因為自小飽嚐苦難,奶奶特別知人冷暖,特別善良,特別有同情心。
奶奶說:“我們家沒田沒地,全靠兩隻手花力氣掙碗飯養家,你爺爺爛木頭一個,就該一輩子受累!要養活你姑、你爸、你叔,奶奶不單要做女人家的活,還得幹男人的活,除了下地還要去挑鹽販賣——天沒亮就啟程去官陂山裏炭窯買一挑木炭回來,而後過浮山、樟溪,末了到饒平新倉——那兒有私人鹽田,奶奶用木炭換回一擔鹽,歇到後半夜就起來,挑起鹽往趕回官陂墟賣點錢……”
我插嘴說:“奶奶那麼傻,怎麼不在白天走呢?”
奶奶眼睛一掙,笑眯眯地說:“白天走?奶奶販的是私鹽,逃稅,官府不允許,要抓!被抓到,鹽被繳去,不光汗水白流了,連本錢也沒了,哪來飯吃?敢白天走!“
“夜裏沒人抓?”我好奇地說。
“抓——哪會不抓?那些鹽差知道我們逃稅,就在路上截,我們就繞道走小路,小路也有人把住,我們又繞道走……有時被看到,他們就追,大家就拚命跑,跑散了就各自回家……”
“荒山野地,又是深夜,你不害怕?”我接著問。
“怕!哪能不怕?有一回,被鹽差追趕,我挑著擔子飛跑,腿腳給劃得血淋淋的都不覺著疼……走好長時間,估摸著鹽差不會追上來,我才停下,暗暗高興鹽沒被繳去錢沒丟——那鹽是奶奶的命根!”奶奶說,“心一靜,人就覺得怕,怕的不得了!伸手不見五指,隻奶奶一個人,怕得頭皮都麻了。路邊有一座破廟,趕緊躲進去,尋一個地方蹲下來,縮緊身子歇息。廟裏也沒一個人,奶奶心裏越發怕。偶爾睜開眼,外麵一隻隻螢火蟲閃著綠光,倏地劃過來倏地劃過去,奶奶心猛地震了一下,都涼了:那不是鬼火嗎?啊,鬼,那麼多,飛著撲過來……頭皮如炸了油,一陣麻過一陣,趕忙緊閉眼睛,再也不敢睜開……”
我更想知道往下的事情,於是打岔說:“一天去,一天回來,得走多遠呀?”
“去時走一百多裏,回時走一百多裏。”
“哇,走這麼遠,又挑著重擔子,怎麼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不吃那些苦哪能來錢?用什麼養大你姑你爸?”奶奶悠悠地說,“到官陂墟把鹽賣光了就回家,閑下時才覺著兩條腿、身子到處都酸疼,可是暗地裏一掂量,多出那麼些錢——於是被錢招引著,第二天天未亮又操起挑子趕路……”
奶奶敘說這些故事,語調平和,表情恬靜——那些苦難已離她遠去,不再來打攪她、傷害她。最後奶奶說:“好了,現在大家都不用受這樣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