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在閩南,閩粵交界的群山中,有一個小村莊,幾溜瓦房一字排開,沿著山勢平臥在山坡下——那就是我的家鄉,叫垛村。一條公路直直的由東南向西北穿過,村頭有一座圓土樓,叫“老城樓”。我家祖祖輩輩就居住在這座圓土樓裏。土樓的門口有一塊兩丈多寬的平地,平地前沿用光滑的鵝卵石壘起一道很高的坎兒,坎兒下麵有一口池塘。小時候,池塘總是清水漣漣,養有許多魚,夏天大霧彌漫的早晨一群群魚兒浮在水麵,遊來遊去,大口大口地吞咽著池水。那些魚有的是紅鯉魚,有的是青鯉魚,漂亮極了。有時還能看見一隻伶俐可愛的翠鳥,嫩紅嫩紅的小爪子緊緊抓住池塘邊的葦杆,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水麵——你稍不注意,轉了下頭,它已雙爪蹬開葦杆,箭一樣撲向水麵叼起一條小魚兒,然後朝遠處飛走了。水麵的魚兒受到驚嚇猛地紛紛沉入水底,過好長一段時間才敢小心翼翼地重又浮出水麵。池塘過去是一大片菜園,菜園盡頭連著一大片寬闊的稻田,稻田的那一邊很遠的地方,是幾溜低矮的青山。這菜園、田野、青山,跟我們鄉下人一樣,顯得很土氣,但一年四季變換著色彩,處處透著樸素的美:春天,菜園裏嫩黃的四季豆爬上竿子,田野裏的稻苗也長得正歡,葉子柔柔的,又嫩又黑;夏天,熟透的水稻收割不久,田裏水稻秧苗又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綠得直逼人的眼睛;秋天,園裏的菜青了,田裏的水稻又熟了,在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陣陣秋風拂過,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空氣裏彌漫著誘人的稻香……

圓樓黑瓦泥牆,住著三十幾戶人家。房頂的瓦片灰裏透出黑,似乎要化成粉;用黃泥夯成的牆,黃裏帶著灰,灰裏裹著黑,表麵都已風化,用手一碰就簌簌地往下掉泥土和沙粒,有很多地方裂開長長的口子,風可以呼呼地往裏灌進去……樓牆不高,每間屋子有上下兩層,中間用厚厚的木板隔著,靠牆斜放一架長木梯,作為上下的通道。屋頂上的橫梁、桷、木片,沾滿塵垢,棕黑棕黑的,表麵都已腐朽,這邊垂下一掛長長的蛛絲,那裏張著一個蛛網。樓上是倉庫,也是臥室:擺放著的穀倉、成堆的地瓜、衣櫃、床……顯得雜亂擁擠。樓下三十幾平方米,由於一代代人的踩踏,泥地板坑坑窪窪,黑乎乎的,上麵似乎蓋著一層油膜。進門左邊靠牆砌著大灶小灶——小灶連著大灶,大灶連著一口陶燒大水缸,大水缸連著一張擦洗得又白又滑的杉木大飯桌;右邊最裏麵放著一張床,床邊一口用來小解的小陶缸……牆角旮旯擺放好幾個陶甕,有的盛黃酒,有的泡鹹菜……這裏比樓上更擠更亂,既是臥室又是廚房,既是客廳也是雜貨間。悶熱的天氣裏,屋裏總是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酸甜苦辣夾雜著黴味和尿騷味……可是我們住慣聞慣了,不並覺得難受。這屋子是祖先留給我們的,冬暖夏涼,我們住著心裏踏實。

圓樓中間是祠堂,祠堂門正對著圓樓大門,逢年過大節我們都必須備下豐盛的祭品來這裏拜祭祖先。祠堂和住房之間有一條環形的寬通道,它與樓門連著,上麵鋪滿鵝卵石,又光滑又平整。進了樓,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圓形的井台,上麵也鋪滿鵝卵石,常年濕漉漉的,長滿青苔;正中間用四塊青石板砌一個方形的井口,有半米多高——石板磨得又滑又薄,顏色墨黑。這個地方一天到晚不離人,有洗衣服的,有洗菜的,有挑水的……這口井就像一位慈祥的母親養育著我們一代又一代。

這座圓土樓是什麼時候建的?離現在多久了?沒有人去記載,也沒有一代人一代人的口口相傳,誰也不知道。很小很小的時候,因為好奇,我去問同伴的奶奶:“阿婆,阿婆,圓樓什麼時候有的?以前是什麼樣?”阿婆是一個九十多歲的人,幹瘦幹瘦的,背高高地拱起,枯瘦的拳頭一般大小的頭一個勁地朝前奴著,幾縷花白的長頭發梳往後腦勺,紮成一個發髻,隻有拇指一般大。那張小臉縮起一道道皺紋,發黑發澀,就像我們鄉下人藏起的陳年蘿卜幹……她聽了我的話,費力地抬起臉,張開往裏塌陷的嘴巴,啞著嗓子說:“阿狗,阿婆哪知道哇?我像你那般大的時候來到這裏,看到的圓樓跟眼前看到的一個樣!”我很失望,又問別的問題:“阿婆,你一定認識我們家很多的人吧?他們在世的時候怎麼樣?”“阿狗是說你曾爺爺、曾奶奶吧?熟著哪——在一個地方住著哪會不認得?”我又急切又興奮地說:“他們怎麼樣呢?快給我說說,快給我說說!”“你曾爺爺矮、壯實,會幹活:犁田、耙地、挖番薯、打穀子,樣樣在行。你曾奶奶是窮苦人家的娃,能吃苦——舂米、洗衣、煮飯都包著做。兩個人誰都愛誰都誇!”我有些失望,覺得不光彩,悵悵地說:“他們是幫地主家幹活的呀!”阿婆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歎口氣,緩緩地說:“那時候大家一個樣,自家沒地,不去給人家幹活就沒飯吃,就過不了日子。”

井邊的三間泥瓦屋是我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