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邑位於燕山山係的西盡頭,河曲東拐頭角上,是秦州郡最北端的一座城邑。
榆林枯駿嶺南崖山石之上,吳東造、陳規並肩而立,嵇思勰站在陳規側後。三人神色都有掩不去的疲倦與悲憤。
身後的流雲在暮色裏急遽變幻著,那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在遠處的山脊上奔馳著,瞬息又變成一頭巨大的蒼紅色怒獅。
派往馬邑探聽消息的人手業已返回,從黑風山長溝潛行的千餘精銳,最後隻有數人從呼蘭人的封鎖線逃回馬邑。
吳東造望著這個說起那白眉童顏的武者、眼睛裏還殘存著許多恐懼的族中子弟,心裏微微一歎:褚師端隻餘一成功力,仍是博爾騰山口一座無法撼動的山岩。褚師端施展山河一刀斬,吳彥宗首當其衝,能存活的機會微乎其微,吳東造還是派人在馬邑等了一個多月。
一道身影似從火燒雲中幻脫出來,沿著遠山的山脊向這邊馳來。
眨眼間,那人已上枯駿嶺。陳規望著那熟悉的破舊青袍,明淨的眸子露出難得的喜色:“鏤塵,你怎麼會在此間?”
傅鏤塵的一襲青袍,破爛不堪,陳規與他相識數年,似乎未見他換過衣裳,腰間懸著那柄劍鋏,黑黢黢不泛光澤。
“傅濤遠堅持要奔襲圖圖,我負氣而走,其實我未曾離開過馬邑。傅濤遠、蔡臨涯數人合擊容雪秋,我便站在城頭觀望。我原以為經過這番大難,中州人會精誠團結,重獲中興的機會,料不到還是一場夢……”
傅鏤塵走到陳規身前,便大哭起來。
吳東造喃喃自語:“百年曆劫,循環反複,中州千餘年來的命運該是如此,怎麼也掙脫不了啊?”
傅鏤塵朝著吳東造拜下去:“傅氏對你吳家不住……”
吳東造伸手將他扶起,說道:“傅兄脫離傅氏已數十年……”說到這裏忍不住長歎一裏,明澈的眸子湧上無盡的哀傷,“數年來,八千清河子弟隨我遠征各地,臨了不足百人返回家園,我心裏恨啊……”
傅鏤塵說道:“傅濤遠已在西京稱帝……”
陳規料到如此,仍禁不住輕呼一聲。
吳東造恨道:“若非天下一統的楔機握在傅濤遠的手中,我卻想將他一劍刺死,好為我清河數千子弟雪仇。”
陳規輕扶吳東造肩頭,悠悠長歎,說道:“傅濤遠代替元氏登極,隻怕中州在百年間也無法真正一統。”
吳東造微微一怔,眼裏露出不解神色。
陳規說道:“雖說容雪秋無法在南方組建一支與北七郡招討聯軍相抗衡的兵馬,但是北方適逢大難,傅濤遠也無力南征消滅殘存南方的元氏遺族。”
傅鏤塵說道:“如此說來,兩家將以江水為界分割天下?”
陳規搖了搖頭,說道:“鏤塵在武道上的修為,世間無人能及,但是判斷天下大勢,卻非強項。我看天下不會以江水為界,而是四分五裂。”
傅鏤塵詫然驚呼:“四分五裂?”
中州十五郡,北七郡剛剛經曆呼蘭入寇七年的大禍,死難者已不下千萬之眾,如果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還不知會是怎樣一番人間煉獄。
陳規說道:“傅氏與元氏相爭,初始元氏或許會占據上風,但是時間稍久,卻是地方世家大族趁機漁利,趁勢崛起,形成割據之勢。”稍稍一頓,又說道,“中州與各族之間,向來是水火不溶,呼蘭勢強,將塞外之地割入自己囊中;內廷對遠離中州的西陲鞭長莫及,所以西陲十族也能自安其地;除此之外,三苗、百夷、南詔、狄、氐等族卻生息繁衍於中州疆域之內,勢力又弱,數百年來,流盡血淚,苟喘延息,十分艱苦。容氏本是內廷皇族的旁支,三百年前從元氏分離出來,封邑於臨湘,隨著勢力的壯大,與棲息於南平郡南部的三苗之間征戰不休,三苗勢弱,被迫往東南方向的雲嶺、臾城嶺遷徙,而原先居住於雲嶺一帶的百夷又爭不過三苗,隻得往東麵的武陵山遷移。”
嵇思勰說道:“師父解說世家割據之勢,卻提三苗、百夷這些異族做什麼?”提及三苗、百夷等字時,眉間輕皺,不掩厭惡之情。
陳規說道:“呼蘭異族入寇,燒殺淫擄,無所不為,卻不是別的異族也這般殘暴不仁……”見嵇思勰不以為意,輕歎一聲,也不忍在他人麵前數說他,轉回正題,說道,“百夷、三苗居住的武陵山、雲嶺以及黔山等高大險峻的山脈,使得中州最南邊的南閩、南寧、南詔三郡與中州腹地之間的聯係不大,這使得南閩的宗政氏、南寧的越氏、南詔六族有著極便利的割據條件。三苗被容氏逐出南平郡南部的山水,與南寧越氏從往甚密,越氏宗長越裴雪更是苗女所生,容雪秋視越氏為熟蕃,一直努力削弱越氏在南寧的勢力與影響。容雪秋率領元氏、容氏複辟,越裴雪會最先割據南寧。南閩位於東南一角,與南寧相隔臾城嶺,與北麵的越郡相隔武陵山,越郡、南閩東麵的海域上匪患甚劇,海路不通,武陵山又讓百夷一族占據,南閩已經事實上從中州獨立出去,隻要越氏割據南寧,宗政氏必將隨後割據南閩。成渝郡位於西南大盆地之中,隻有東麵穿行過平行峽穀的江水水道、北部山地穀道與中州腹地相聯係,巫氏、駱氏趁元氏、傅氏無暇顧及之際,隻要封住這兩處孔道,就能共同割據成渝郡,想來也不會錯過好時機。”
吳東造說道:“子規所說南閩、南寧、南詔、成渝等郡,因地勢之利,割據地方也是必然之舉,隻是其他各郡在地勢上卻抱成一團,不利割據啊。”
陳規說道:“肅川郡位於中州最西北部,也利於割據,隻是穀氏依附秦氏,一時間不會割據其地罷了。其餘十郡地勢上抱成一團,但是讓江水、河水兩條水係大致劃成三大部分,江水以上,從東往西有三郡,分別為:越郡、荊郡、南平郡,江水與河水之間,則青州郡、東海郡、永寧郡、荊襄郡等四郡,河水之北,則是幽冀郡、汾郡、秦州郡、肅川郡等四郡。傅濤遠在秦州郡西京稱帝,勢力範圍也以秦州為重心,對河水以北的幽冀、汾郡、肅川的控製力也強,元氏以南平郡臨湘為陪都,勢力範圍將以南平為重心,對江水以南的越郡、荊郡等地控製力也強。傅氏、元氏爭奪中州皇權,戰場將集中江水與河水之間的四郡大地上,可以預見,以漢水流域的荊襄郡戰事尤為頻繁。傅濤遠雖然坐擁十數萬精兵強將,但是北方數郡在二十年內無法恢複元氣,傅濤遠在初期還會略處劣勢。對於傅濤遠可言,此時最佳的策略就是聯絡南寧的越氏、成渝的巫駱兩族,從側後牽製元氏,然而在漢水流域集結重兵,將元氏的兵力也都吸引到荊襄郡來,使得元氏對南方各郡的控製力減弱,再秘密扶植越郡、東海、永寧、荊郡的當地世家大族,促使這些世家大族效仿越氏、宗政氏、巫氏、駱氏割據地方,以達到消弱元氏的目的。”
吳東造點點頭,說道:“雖然扶植各地世家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但是傅濤遠先期會以消滅元氏為目標,這也是他必然的選擇,他或許會在以後再尋求削弱地方勢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