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濤遠沉吟片晌,毅然沉聲下令:“將忻州鎮軍從野人峰穀道撤出,令蔡臨涯率領範陽騎營、荀逸塵率領大同騎營為兩路先鋒,分從雁門關、寧武關回師西京,我統大軍在馬邑稍作整頓。”
傅濤遠下令將封鎖野人峰穀道的兵馬調開,天光大開,紅日從黑駝山脊跳出來的時候,呼蘭殘軍得以從野人峰突圍而走。
數萬呼蘭鐵騎在野人峰北麓稍作集結,一萬呼蘭輕騎將皮甲、護盾等一切贅重之物拋棄,連長弓、箭壺等平日必備之物也丟給後軍,每人隻攜帶一柄彎刀、兩匹副馬、四日幹糧,朝著正北方向奔馳。轉眼間就消逝在茫茫的大草原之中。
賀蘭容若望著漸漸沉入地平線的身影,那雙年輕的眼睛裏卻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憂慮,望著大草原上蒸騰的水汽,第一次相信朱蒙大神才是決定呼蘭草原一切的主宰。一萬輕騎能否及時回援圖圖,仿佛取決於朱蒙大神的旨意。
雖然有那老怪物在,但是吳東造、陳規率領五千清河精騎可是一支敢向王師護軍衝刺的精銳騎兵。
呼蘭人的一萬先鋒輕騎趕至捧月穀道時,吳東造率領清河精兵對博爾騰山口已經連續攻打了五天五夜。山口前的緩坡上積屍數千具,其中約有半數都是沒有長大成人的北胡少年。此時在博爾山口仍然屹立著千名北胡少年,隻是比第一批年紀小上更多,中間許多人怕是還不足十一二歲。
吳東造眼睛裏布滿血絲,沒有料到呼蘭人的老弱婦孺還是那麼的凶悍,讓清河精兵付出如此慘重的傷亡卻還沒能將山口奪下來。
嵇思勰領著十數人,從後麵趕上來,說道:“呼蘭人在後麵攻得十分凶狠,陳師讓我與吳帥說,一日之內從正麵突破博爾騰山口,尚有機會脫困……”猶豫了片刻,小聲問道,“這一萬敵騎來得太突然,是不是馬邑那邊吃了敗仗。”這十數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帶著傷,披甲讓鮮血浸成暗紅,在前路不未通後路遭堵的絕境之中,眼睛仍然射出堅定的目光。
敵騎既然回援,那也就能從野徑迂回到圖圖去,隻怕不需要一日時間,山口陣地就會出現呼蘭援軍。
想到這裏,吳東造冷哼一聲,目露凶焰,說道:“馬邑有傅濤遠、容雪秋、蔡臨涯等人坐鎮,即便有什麼不慎,也不會這麼快就敗下陣來,乃是傅濤遠等人要陷我吳氏於絕境。”
嵇思勰大吃一驚,覺得匪夷所思,卻想不出別的緣由來。
十日前,還得到北七郡招討聯軍將五萬呼蘭殘軍圍困馬邑的消息,呼蘭殘軍即便能突圍而走,也要付出相當的代價才行,怎麼會有完整編製的一萬輕騎?即便呼蘭殘軍成功突圍,北七郡招討聯軍也應派出飛騎先將消息送到這裏,好讓這裏有所防備。
抬頭望向讓鮮血染紅的山口,嵇思勰眼裏寒意彌漫。
吳東造正欲組織新一輪攻勢,卻見山口那邊出現一絲紊亂,北胡少年組成的密集魚鱗陣就像水波一樣從中間蕩漾開來,分出一線空隙。
嵇思勰見之大喜,說道:“讓我領人上去。”
吳東造伸手將他擋住,卻見一名白眉皓首的武者左手拖著一柄長刀從陣列中走出,緩行十餘步,將身邊兩具屍體踢開,坐到山石之上,以刀拄地,默然注視著這邊。身後的北胡少年卻神色大振,口裏大呼:“天師、天師……”聲波在山口兩壁間振蕩,稍稍停歇枝頭的翼風鳥呼的一聲,又振翅飛起,巨大密集的翅膀就像深沉的夜色一樣卷掠過來,那起於翼翅的風在捧月穀道裏微微鼓蕩著。
吳東造推了嵇思勰一把,說道:“你去換你師父過來。”
陳規急奔過來,嵇思勰也跟在身後。
陳規仰頭望向褚師端,心裏端的一驚。褚師端斂目靜坐山石之上,予人他已與這石、這山、這穀溶為一體的奇異感覺,吐息綿長悠遠,暗合神秘的節奏。陳規知道褚師端阻截吳彥宗那路奇兵,所受傷勢不輕,不然也不會拖延數日才出現在這裏。
數百名北胡少年原本在山口憑借防禦工事結成純防禦陣形,勉強擋住清河精兵的攻勢,但是褚師端靜坐陣前山石之上,卻予人淩厲的殺機,身後的北胡少年稍稍突前了一些,那純防禦陣列,隻因褚師端一人而變成攻守兼備的陣形。
身為天下第一人的褚師端還需要別人為他護住側翼與後背,想是在阻截吳彥那路奇兵所受的傷勢還沒有恢複過來。
陳規側身與吳東造說道:“褚師端重傷未愈,我一人上前,若兩翼的胡兒再突前護衛褚師端,你就領兵從兩翼纏上,這或許是我們惟一可正麵突破山口的機會。”
陳規從身後精衛手上接過一柄長劍,輕輕扶過劍狹,暗道:在北唐七年,也沒有幾次拔劍的機會。一按機括,鏗然清響,一泫寒光從劍刃掠過。
陳規負手身後,劍刃從肩後刺出,將青袍前襟撈起,掖在腰間,舉步向褚師端行去。
褚師端的一雙眸子在蒼蒼白發下竟似夜泉一樣射出柔和的光芒,望著緩步走來的陳規,說道:“你是謝安玄還是王遠山的弟子?”
陳規說道:“先師王遠山。”
褚師端說道:“我幼年遊學中州,與王遠山相識,轉眼六十年逝去,中州故人也零落無幾了。我雖然隻餘一成功力,但是你修的不是殺人的武道,在我麵前,你心裏要是起了殺念,天地玄橋之間的精微元息就會中斷,武道頓失先天境界,不能與天地造化溶為一體,不能借用天地之間至純至微的元息,你又怎麼殺得了我?換那人上來,還有與我同歸於盡的機會。”左手刀緩緩而起,卻指向山下的吳東造。
身為一軍統帥的吳東造若與褚師端同歸於盡,這裏的數千將士都難逃一死。
陳規回頭望了一眼,說道:“陳規便是自毀武道修為,也要為這數千將士試上一試。”
褚師端微微一笑,拖刀斜上撩去,去勢極緩,卻有沛然莫禦的氣勢,生出隱隱的風雷之聲。陳規右手長劍從腋下反撩而出,窺著褚師端刀勢之中的空隙,斜向上刺去。
褚師端霍然立起,刀柄下挫,擊在劍首,鏗然一聲清響,陳規連退數步。
兩人都未使出什麼精妙的武招,嵇思勰在下麵看得一清二楚,褚師端以刀柄橫擊劍首,以末力擊首力,竟將陳規震退數步。此時褚師端隻餘一成功力,若是全盛之時,還有幾人能擋得住他一招之威?正要搶上去與師父一齊合擊,卻聽見褚師端突的一聲大喝:“你欲以人力抗天,我今日便成全了你。”
褚師端踏出一步,刀尖直指陳規而去。陳規卻覺得這座山嶽的雄渾氣勢一齊從那柄刀中透出來,壓在自己眉間。
陳規讓褚師端的刀勢鎮住,而長刀越近陳規眉間,去勢越慢,予人那刀尖永遠也不會刺上陳規眉骨的奇異感覺。
吳東造大呼不妙,這才真正曉得褚師端在武道上的修為自己是望塵莫及。
刀尖及陳規眉間約寸許間距,竟起了風聲,吹得陳規兩鬢長發亂飛,刀刃越近,風勢越急,兀的從刀首跳出一道青光,向陳規眉間擊去。
陳規向後倒下,從山坡滾落下去。兩側胡兒正要搶出將陳規碎屍,褚師端伸手攔住,也不言語,坐回山石,靜靜看著山下叢戈如林。
嵇思勰將陳規抱回,隻見他麵色如金,雙目緊閉,胸腹玄府還殘存著一線生機。
吳東造見陳規暫時無礙,心裏隻是微微一鬆。褚師端一招未能將陳規致於死地,可見他的功力真如他所言,十去其九,隻存其一。自己上去或許有與他同歸於盡的機會,隻是眼下陳規昏厥,自己若死,將士還不是要讓敵人一擊即潰?
在呼蘭輕騎從野徑回援圖圖之前,清河精騎抵住穀道之外的呼蘭援兵,對博爾騰山口展開一次又一次的攻勢,然而褚師端恰如一座永遠都撼不動的山岩屹立在山口前。褚師端雖然沒有能力發出驚天駭世的曠世奇招,然而每一招每一式都與天道相合,將身前數丈內所有攻勢都一一化解。
清河精騎雖然在入夜時分從別處攻破防線,但是已有兩千呼蘭援軍從燕然山青陽陘回到圖圖。
吳東造率領逃出捧月穀的八百精騎從圖圖東側向北突圍,五千呼蘭輕騎在身後窮追不舍。五千呼蘭輕騎都攜帶一至兩匹副馬,長程奔馳的能力強過清河精騎許多。吳東造往北奔逃不過百裏,就讓呼蘭輕騎圍上,數度被圍,數度突圍而走,最後隻有三十數人逃回河曲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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