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地塵埃(3 / 3)

突如其來的煩躁擾亂靜如止水的心緒,吳東造擰頭看向陳規,而陳規的目光卻落橫陣在博爾騰山口的千餘胡騎身上,倚著胡馬的都是十五六歲的北胡少年,眼睛都射出如草原狼一樣凶狠的目光。

吳東造喟歎一聲:“彥宗難逃此劫了。”

陳規心知其意:褚師端若在這路,何需五姓部族的少年郎為餌?

留守王帳俱是老弱婦孺,卻不乏識兵之人。

山口地勢稍高,一道緩坡與捧月穀道相連,穀道卻相當狹窄,身後四千精銳擁擠在穀道之中,雖有優勢兵力卻展不開來。

吳東造下了馬來,將坐騎交給身後精衛,抬頭望著山口的千餘胡騎,說道:“呼蘭人選擇博爾騰山口,而沒有在捧月穀口堵截我軍,看來也是有著背水一戰的打算。”

博爾騰山口之後就是呼蘭人的王帳,派出去的遊哨已探明呼蘭人並沒有要將王帳北移的跡象,如此看來,真是背水一戰了。

吳東造哂然一笑,說道:“子規,如此一來,我的心裏卻輕鬆許多。”

陳規望了望山口倚馬而立的千餘北胡少年,暗歎一聲,自己又如何不明白吳東造話裏的意思。

事關兩族存亡,屠戮是怎麼也少不了的事情,但是千裏奔襲,隻為了屠戮婦孺,這心裏又怎會沒有彷徨、掙紮?

山口千餘北胡少年不僅是呼蘭王帳最後的防禦力量,也是呼蘭五姓部族留守王帳的少年子弟,隻要殲滅眼前千人,這千裏奔襲的目的便算達到了。

陳規說道:“呼蘭人在此雖然隻剩下老弱婦孺,但也不能小視啊。”

說話間,數列軍士從兩側魚貫而出,沿穀道而上,在緩坡兩側結成斜橫陣。立盾以橫戟相架,百餘支長達兩丈的長槊從高盾間隙刺出,高盾之後,三列將士分持元戎機弩、長弓。

兩列斜橫箭陣由下往上漸漸分開,將穀道口之外的坡道讓開來。斜橫箭陣能有效遏製胡騎沿緩坡向下衝刺,其餘將士則棄馬結成錐形攻擊陣列,從穀道口微微前探,露出森然殺機。

呼蘭人善射,然而所使的弓箭,射程及不上中州長弓、射速及不上元戎機弩,中州的精銳步卒結成密集防禦陣型,以長弓勁弩嚴守防禦陣列之後,也不怕呼蘭鐵騎突衝。

雖然破了呼蘭鐵騎突衝無人能擋的神話,但是這樣的防守陣型隻能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麵,實沒有什麼可以驕傲自豪的。

以防禦箭陣或長朔、長戟陣為犄角護翼陣,以阻呼蘭鐵騎突衝,精銳步卒組成攻擊陣列藏在護翼陣之間,這種攻防兼備的戰術從北唐戰場傳開,才使得中州世家在局部戰場挽回一些劣勢。然而步卒的機動性遠不能與騎兵相比,直到呼蘭賢王褚師賈魏殞命北唐城下,才是這場大戰的真正轉折點。

陳規說道:“王帳武士沒有出現,呼蘭人不會用少年騎兵來突衝我軍陣列。”

吳東造點點頭,說道:“呼蘭留守圖圖的王帳武士雖然隻有百餘人,然而身負護衛呼蘭王族之責,應是呼蘭最精銳的戰士,不容我們輕視啊。我以為呼蘭人會棄馬守兵壘。”

博爾騰山口寬達半裏,兩側的山脊雖然陡峭,卻不比捧月穀的兩壁險峻。山口前的緩坡寬達兩裏許,下到穀道口卻隻有十餘丈。

騎陣之後,呼蘭人會築壘頑抗?

正思忖間,山穀的騎陣有了動靜,卻不見呼蘭少年上馬,隻是用鐵鏈將每十匹戰馬鉸連成一組。

吳東造冷哼一聲,傳下軍令,兩列手持高盾的將士從穀道奔出,在緩坡上用高盾長戟組成一道障礙。又有百餘名將士手持長戈,越過盾陣,繼續向緩坡上衝去,尋凹陷地而伏,長戈前橫。

突然間喧聲大作,千餘匹空負的戰馬就像決堤洪水怒奔而下,聲勢十分駭人。

鳴鏑銳響,集羽如雨俱往鳴鏑響處射去。第一陣箭雨隻攢射怒衝馬陣側翼的兩匹戰馬,戰馬轉瞬搶地,猛然撞到坡道石地之上。一匹戰馬倒下,鉸連一組的戰馬一齊給帶倒。三陣箭雨過去,雖然隻倒下數十匹戰馬,怒衝馬陣的兩翼卻已潰亂,群馬擠向中間,不能威脅結成犄角護翼的箭陣。

怒衝馬陣瞬間衝至戈陣之前,伏在凹陷處的軍士用長戈刺割馬腿,前列的戰馬紛紛失蹄而倒。後麵的群馬避之不及,撞成一團。

群馬給擠到中間,衝向戈陣的馬群之間沒有一點空隙可以讓伏在凹陷地裏的將士閃躲,轉瞬間,那百餘名持戈士兵便讓群馬踐踏而死。

群馬讓戈陣一阻,亂成一團,能衝過去的戰馬也沒什麼勢頭可言,再衝不過高盾長戟組成的盾陣。

兩翼箭陣攢射一陣,卻見山口百餘精騎策馬馳來,人皆褐色皮甲,手持北胡彎刀。當前的坡道讓亂馬擋住,百餘精騎旋向兩翼,向箭陣突衝。

護翼箭陣不是一點沒受到馬陣衝擊,陣型已有些散亂,元戎機弩填裝箭支不及,兩列長弓隻來得及射出一陣箭雨,已讓那百名呼蘭精騎搶入陣中。

十匹戰馬用鐵鏈相鉸,隻需一匹戰馬倒斃,便牽連一組戰馬。從山口怒衝下來的千匹戰馬,讓箭陣、戈陣、盾陣一阻,在坡首前亂成一團,痛嘶連連,徘徊不走。

吳東造、陳規讓亂馬擋住視線,得軍士相報,才知兩翼箭陣受到衝擊,急令本陣弓弩手攢射亂馬。

飛箭如蝗,亂馬走避,向兩翼、山口而去。

吳東造對陳規說道:“子規替我守望本陣。”領著數百精銳跟在亂馬之後,向兩翼的胡騎殺去。

百餘胡騎乃是留守呼蘭的王帳武士,梟悍頑勇,天下沒有哪支精銳戰力能及。隻衝入箭陣片刻,死於刀下已近百人。吳東造領兵上去,才擋住攻勢。

亂馬散開,坡道上隻餘上百餘匹殘馬讓倒斃的同組馬牽絆在那裏,痛嘶不已。

呼蘭王帳武士見援兵越湧越多,再戰就會被圍困在那裏,從側翼突圍而去,返回山口。

吳東造按劍闊步走回,左肋皮甲劃開,受了一處輕傷,說道:“呼蘭王帳武士果真了得,我領著精衛上去,才纏住二十餘人。”

陳規說道:“呼蘭人極愛惜坐騎,今日竟然以空乘戰馬為陣,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隻剩下山口那場硬戰了。”

博爾騰把帳篷的一角掀開,最後一道金光讓山口掩去,血一樣的雲彩在山脊的邊緣流淌著。

暮色還是極淡。

伴奴阿帖勒在他身旁忙碌著,將一件鐵環織成的鏈甲貼著小襖束緊,將銀鞘彎刀從貼著金箔的帳柱上解下,係在他的腰間。她停下手,凝視博爾騰稚氣俊秀的臉龐,明亮的眼睛裏映著蒼紅色的雲濤,或許是無邊的血色。阿帖勒讓心裏的念頭驚了一下,絕美的麵容起了一陣紅暈。

猶豫了許久,阿帖勒輕輕扳過他的臉,凝視著那雙清澈的眼睛:“王,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中州人害了你。”

博爾騰點了點頭,垂頭盯著地麵。

哲甘見博爾騰掀簾走出大帳,迎上去,說道:“王,中州人衝不過山口;平城那裏已有了轉機,援兵不日即到。”

博爾騰擰過頭來:“昨夜圍著篝火的歌聲有阿彌若,十一歲的阿彌若也上了戰場,我怎麼還能躲在大帳聽山口吹來的亡靈風聲?”

“博爾騰是呼蘭的王,心裏懷著呼蘭振興的雄誌,不應該處於敵人的箭羽下。”哲甘見博爾騰走向戰馬,急切之下,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博爾騰揮鞭抽來,哲甘急忙鬆開手,卻沒有避開怒抽來的鞭子。

“萬裏呼蘭隻有一個人能稱博爾騰,你卻讓博爾騰藏在大帳去看他的子民戰死。”

曆來隻有登上呼蘭王位之人才能用“博爾騰”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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