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七篇(2 / 3)

霞很漂亮。在班上,霞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自然的美、樸素的美,淺藍色的工作服,深藍色的袖套,工作帽微微斜在腦後,幾絲劉海兒就在額前飄來飄去。生活中,霞的美就略微複雜了一些,有時很熱烈,有時很淡雅,但不管怎樣,霞的衣著都很得體。

2

正是初夏時節,柳絮楊花們在空中輕盈地飛舞著。礦山已是滿目綠色了。下了早班的霞走出聯合大樓,一眼就看到了路邊柳樹下的老黑。昨天老黑上夜班,一上午的覺似乎還沒有睡夠,正伏在他心愛的坐騎——幸福250上眯盹兒。

看到老黑,霞的動作就有些誇張,老黑不用回頭就知道這是霞的腳步聲。他直起腰,腳輕輕一踹,“幸福”就亢奮起來,發出一陣轟響。霞單腿畫一條優美的弧線,人已坐在了老黑的身後。霞剛想坐得舒服些,車猛地向前一躥,慣性使她一下子就抱住了老黑的腰。這是老黑慣用的伎倆,霞也喜歡老黑這樣,她心甘情願地俯首就範。她把老黑的腰摟得更緊,一隻耳朵貼住老黑那寬闊的後背,閉了雙目,任長發飄飛……

3

一隻燈盒被緩緩推進窗口,霞忙走過去收燈,可燈頭卻在窗外卡住了。她抻了抻線,不動,就貓腰從窗口往外看,看到的卻是一隻握住了燈頭的手和一張滿是煤粉卻依然年輕英俊的臉。

老黑就是以這種獨特的方式闖入了霞的內心世界,“58109”這個燈牌號從數千個燈牌中一點一點脫離了出來。直到有一天,當霞把燈頭放在嘴邊哈哈氣,然後撩起衣角一圈一圈細心擦拭的時候,她才猛地醒悟到這不是父親的燈,而是老黑的燈。她一下子木在那裏——這原本隻有父親一人享受的特殊待遇,現在卻有另一個人來分享了——霞明白了自己的心,她已經深深愛上了這個老黑。

這已是一年前的事了,此時的老黑和霞在側耳傾聽微風過後樹葉的聲響。

這片遠離礦區的果木林是霞和老黑的樂園,每到周末,他們都會來到這裏,看雲卷雲舒,聽風吹草動,享受著難得的溫馨和清靜。這個園子裏的果樹已經很蒼老了,樹幹有一摟粗,枝繁葉茂,卻並不結果,濃密的樹冠低伏下去,幾乎要與綠茵茵的草地接吻。若是坐在樹下向四周望去,真像是置身於一座綠色的大宮殿裏。當然,這是霞的想象,而老黑卻給這片園子命名為“霞光號工作麵”。他對霞說:“你看,我們把草地比作底板,把樹冠比作頂板,那這樹幹就是一根根支護頂板的柱子。”霞是到井下參觀過的,她覺得老黑的比喻很生動,很有些文學細胞。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這個“工作麵”,霞很幸福。

夕陽西下,陽光斜斜地照射到林子裏,整個果木園一片橘紅,“霞光號工作麵”更加名副其實了,老黑依舊懶散地躺在草地上,白天的老黑很不容易打起精神,他總是這樣迷迷糊糊,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4

夕陽收走了它最後一抹餘暉,林子裏的光線漸漸黯淡下來。嘰嘰喳喳的鳥兒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蟲兒們卻不甘寂寞地歡唱起來。這時的老黑也如蟲兒一般活躍起來,老黑的話很少,但做事極認真。這種認真不僅體現在他對霞的愛上,也體現在工作中。老黑是綜采隊裏的班長,他所帶的班年年都超額完成任務,年年都是局裏的先進集體,老黑本人則是局團委評造的青年標兵。

林子裏完全黑下來,涼氣陣陣襲來,蟲兒們也噤了聲。霞突然聽到周圍有異樣的響動,她的心一陣發緊,剛想站起來,被老黑一把拉住。四周一片漆黑,但霞卻看到老黑的兩隻眼睛閃著亮光。老黑示意霞躲在大樹的後邊,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出聲。老黑像隻獵狗一樣伏在地上,繼而一下子就躥了出去。

空氣好像凝固了,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霞蹲在樹下,一動不動。從林子裏望出去,隱隱能看到數十裏外的礦區的燈火。那在詩人筆下曾是多麼壯觀的礦山燈海啊,現在卻是那樣的黯淡,遙遠,似有若無。霞想,若是把燈房裏的礦燈統統拿來,一齊打開,整個林子裏一定會亮如白晝吧?在如此緊張的狀態下還有心思突發奇想,霞覺得自己有些奇怪。

突然,如銀瓶迸裂一般,霞聽到林子那頭響起了激烈的搏鬥聲,其間還夾雜著痛苦的喊叫。霞來不及辨別這是不是老黑的聲音,一切又歸於平靜,空氣似乎又凝住了。

霞鼻子一陣發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5

又是一個周末,還是這個“霞光號工作麵”,霞從書包裏掏出報紙,鋪在地上,老黑枕著霞的腿,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樣——這似乎已是一個固定節目了。

一群羊從林子裏穿過,放羊老漢的吆喝聲在林間撞來撞去。霞又一次想起了上周末在這裏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老黑就製服了兩名歹徒,把他們捆在樹上,還繳獲了一把匕首,真是如有神助。霞記得當時老黑回到她身邊,替她擦去腮邊的淚水,說:“咱窯哥兒成天下井,還怕個黑嗎?這兩個家夥是撞在老黑我的槍口上了,就等於咱又加了一回夜班。”

老黑不知什麼時候又睡著了。霞覺得腿有些發麻,但她忍著沒動。霞想,礦工不怕黑,礦工是黑暗中的精靈。

她很想作首詩念給老黑聽。

年輕朋友來相會

1

那是一個令人傷感的雨季。

夏周在寧合的門前守候了兩個小時,仍不見她回來。屋簷落下的雨滴打濕了夏周的褲腳,空中密密的雨絲在他的心頭織成了一張紛亂的網。遠處,高高的選煤樓似乎比往日清瘦了許多,滿載著烏金的火車在淡淡的雨幕上畫出一道短促的黑線,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夏周抬腕看看表,離開車時間隻有一刻鍾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綢布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把它裝回到自己的衣袋裏,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疾跑起來。

長途汽車沿著礦區大道緩緩行駛,夏周擦幹車窗上的水霧,看街上匆匆的行人和花花綠綠的雨傘。他幻想能看到他所熟悉的身影,但這隻能是幻想。

汽車駛出大同煤礦,掉頭向東,朝靈丘縣城方向駛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車廂裏傳出一陣歌聲。“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這是夏周來到煤礦後聽到的第一首歌,歡快跳躍的旋律曾經給這個農村小夥子帶來了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可是,此時的歌聲從沙啞的喇叭傳出來,猶如一條冰涼的小溪,一下子就浸透了夏周的心。一曲終了,夏周感到臉上有東西在蠕動,用手一摸,是淚。

2

夏周是從靈丘招來的一名農民輪換工。

寧合是礦醫院的一名護士。

在煤礦,與礦工打交道最多的女性,一是礦燈房發燈的女工,還有就是醫院裏的護士了。當然,要想與護士接觸,有一個前提,就是你得有病或是有傷。那天,夏周在井下掛礦車時,右手中指的指尖被鏈環砸成了一個“鴨嘴”。他掐著“鴨嘴”跑到醫院處置室。別看“處置室”這三個字挺嚇人,可裏麵的寧合卻是十二分的溫柔。她看到夏周的慘狀,嘴裏一個勁地“嘖嘖”。她一邊細心地擦洗夏周手上的煤渣兒,一邊努起小嘴,不住地給夏周的手吹氣。在縫合傷口時,寧合的劉海兒輕輕拂著夏周的臉。夏周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看過一個姑娘。他忘記了疼痛,一心一意數著寧合的眼睫毛。

三天後,夏周去醫院換藥,寧合不在,他扭頭就走。第四天,第五天,寧合仍沒有上班。第六天,寧合終於來了,可夏周的手指已經感染化膿了。寧合生氣地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懶的人,再拖兩天,指頭非截掉不可。”夏周看著寧合生氣的樣子,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甜。

夏周可不是一般的輪換工。考大學,他因兩分之差落榜,在靈丘縣,他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詩人。

3

接下來的日子,在夏周看來都是陽光明媚、鮮花盛開的春天。

他和寧合一塊看電影,一塊在礦區花園裏散步,一塊去歌舞廳唱歌跳舞。他們談泰戈爾,談徐誌摩,也談夏周。寧合喜歡夏周的詩,就如同喜歡夏周唱歌一樣。她說夏周寫的詩和夏周唱的歌裏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淡淡的憂傷,她喜歡的正是這種略帶傷感的基調。有一次夏周去寧合家,見她擁被而坐,披頭散發,一臉的憔悴,忙關切地問:“你病啦?”寧合莞爾一笑說沒有,她就喜歡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病人。嬌小玲瓏的寧合在床上給人一種病態的美,真讓人憐愛啊!夏周有了一種衝動,他想連被子帶人將寧合抱起來,擁在自己的懷裏。但這隻能是想想而已。在夏周的眼裏,寧合是純潔的,甚至可以說是聖潔的。一個“愛”字,在夏周的心裏口裏湧上落下,就是說不出來。寧合是一隻落在夏周肩頭的小鳥,他怕他一張嘴,膽怯的鳥兒就會從他身邊飛走。

4

轉眼三個月過去,夏周的五年合同期滿,他就要離開煤礦,回到鄉下去了。同隊的工友,有的勸他找準自己的位置,不要認不清自己;有的鼓勵他向寧合攤牌,寧讓拒了,也不要誤了。夏周有自己的打算,他要送給寧合一件禮物,他讓這份禮物代他說話。他的禮物是一個精致的沙漏兒,上麵是丘比特的神箭穿透了兩顆心。沙漏裝在一個漂亮的綢布小盒子裏,而這個綢布小盒子盛滿了夏周對寧合的一片癡情,其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傍晚,夏周如約來到寧合的家。寧合是獨生女,父母走親戚去了,隻有她一人獨守空屋。夏周覺得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夏周問寧合,你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寧合說不知道,但是她不希望他們回來。寧合說這話的時候,語調柔柔的,似乎有一種暗示在裏麵。夏周的心底頓時湧起一股暖流,這股暖流直衝腦門,讓他暈暈乎乎的。夏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信手翻著報紙,廚房裏傳來鍋碗瓢盆清脆悅耳的聲響,給夏周一種家的感覺。他用主人的眼光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家啊!他情不自禁地走進廚房,站在寧合的身後。就在他的手指剛剛觸到她的肩頭的時候,寧合渾身一激靈,跳出老遠。夏周一下子清醒過來。令人難堪的沉默,屋裏的空氣似乎凝固了,讓人透不過氣來。還是寧合先打破這僵持的局麵,她紅著臉說:“你嚇了我一跳。”夏周無言以對,他沒有想到寧合會是那樣的靈敏和迅捷,他沒有想到柔弱的寧合會有那樣好的彈跳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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