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七篇(1 / 3)

在集體舞培訓班上

他知道自己笨,但他還是來了。“什麼樣的生活不可以體驗體驗呢?”他這樣想。其實這隻是一句欺哄自己的話。到底為什麼來,恐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新鮮感的驅使,是異性的吸引,是想“解放”一下自己,還是想活動活動因抱電鑽打眼兒而疲乏的筋骨?——反正他來了,而且勇敢地走到舞場中央。

他少年老成,近乎呆板,生活對他來說幾乎靜止了。下井、上井,回家、看書,吃飯、睡覺。天天如此。母親生怕他這樣下去會悶出病來,常常奪下他的書本,把他推出門去。這時,他才到街口站一會兒,在日光下眯著眼睛,看馬路上車來人往。但很快他又回去了,就像一隻膽小的蝸牛。這次,他倒主動向單位申請要去學跳舞。

“跳舞”,這平平常常的兩個字對他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連他自己也感到新奇。他很怕羞,為了克服這種怕羞的心理,他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氣,倒顯得比別人還大方。

他“翩翩”起舞了。先是和男的跳,後來和女的跳;先是低頭注意自己的步子,後來可以騰出時間抬頭看對方一眼;先是心裏暗暗數著一二三四,後來可以踏著音樂的節拍了。一天,兩天,漸漸地,他由拘謹轉向自如。他旋轉在人群中,內心充滿了音樂的旋律,細心品味著每一個音符和舞步給他帶來的快感。

他有自己的舞伴,不,是老師。她是礦宣傳隊的演員。她不認識他,像他這樣的礦工礦上有好幾千呢。可他認得她。去年春天,礦宣傳隊招考演員,他悄悄地躲在一邊看。她在考場上表演了舞蹈。他看懂了——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在河邊洗衣服。少女羞澀地看著倒映在水裏的倩影,少女在河邊精心地梳妝打扮,少女和蝴蝶追逐嬉戲,這些他都細細地品味到了。呀!喝井下水長大的礦山姑娘中,竟也有如此漂亮動人、婀娜多姿的女子。他看呆了。但是,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和他竟挨得這樣近,她的小手現在還握在他的手裏呢。他很守本分,不敢想入非非。她主動上前邀他,他有點兒受寵若驚,常常亂了舞步,好像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她的手雖然柔軟,卻很有勁,常常反客為主,仿佛他是個柔弱的女子。她很有耐心地帶他走,終於,他的舞步輕盈自如了,美妙的旋律開始流入腦際,在相對旋轉前的一刹那,他從她那明亮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純潔無邪的目光。他相信,任何一個人的心靈在這眼神下都會被淨化的。

培訓班結束那天,正式舉辦了集體舞會。她不知為什麼還沒有來。他有了新舞伴——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她隻跳了幾下就亂了步子,不好意思地跑回到座位上,全然不顧對方的難為情。他被晾在那裏,雖然這根本不為人們注意,但他還是臉紅了。就在這時候,她快步走上前來,主動伸出了雙手。他先是一愣,隨後感激地握住了那雙熟悉而溫暖的小手。“我來遲了。”她輕輕地說,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異樣的感覺傳遍了他的全身。

…………

他又回單位上班了,依舊是下井、上井,回家、看書,吃飯、睡覺。但是,他變了,變得比先前更勤快,更有精神了,抱起電鑽打眼兒,那雙手似乎有永遠也使不完的勁。煤粉順著旋轉的鑽杆湧出來,就像是一道小小的瀑布。

感情這東西

曆時三天的會議在雄壯的《國際歌》聲中圓滿結束,作為臨時抽調出來協助工作的她,拿了自己應得的那份紀念品,離開了會務組。

在樓梯轉角處,你與她不期而遇。她對你淺淺一笑,叫聲你的名字就轉過轉角不見了。聽著那高跟鞋敲打地板發出的清脆悅耳卻又漸漸遠去的音響,你佇立良久。

感情這東西……

你與她相識不過三日,而這三日絕不是滋生這種感情的日子。工作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發資料、印選票、布置會場、清點代表人數、檢查票箱上鎖加封、組織投票,然後開鎖啟封到計票室計票——每天忙到夜間一兩點。就在這樣一個繁忙紛亂但又莊重嚴肅的環境裏,竟會萌發出這種帶著羅曼蒂克情調的感情,真讓你不知所措。

感情這東西……太微妙了。何況這是人的感情,更何況這是男女之間的感情。有的女人,如天仙,似美玉,你與她相處一年,十年,心都不會為之動一下;而有的女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但你隻要看她一眼,就會永生難忘。

她就是這後一種女人。

那一天,你正忙著校對一份講話稿,念著念著,忽然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似乎頭頂上總有一塊雲飄來蕩去。你下意識地抬起頭——於是,你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你一下子木在那裏,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那對晶瑩烏亮的眸子和一湖漣漪四散的秋水……她的臉飛起兩朵紅霞,緊抿的嘴角羞澀地往上一挑,你的心就被挑到半空,顫悠悠落不下去。直到同伴催你快些往下念,你才回過神來。

感情這東西……真是妙不可言。當你體驗到這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情後,隨之而來的就是想再體驗一次的渴望。於是,以後的兩天你變得浮躁不安。她不在身旁的時候,你魂不守舍,像一個丟了東西的人。她來到你身旁的時候,你低眉順眼,似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隻有一天的勞累過後,你平靜地躺在床上,去回味那甜蜜而新奇的一幕幕時,才是你最幸福最自在的時刻。那一湖秋水就會在你心底漾起美麗的波紋,那一對眸子就會像暗夜的星辰從地平線雙雙升起,她那件粉紅色的襯衫也會毫無顧忌地在你眼前飄起來。

……

短暫的三天一晃而過。現在,就連那悅耳的腳步聲也已消逝在走廊的盡頭,你仍舊佇立在那裏。

唉!感情這東西……

周末的夜晚,你在哪裏

對她來說,周末和回家是同義詞。

這天,她把最後一盞礦燈發到礦工手裏,就一頭鑽進更衣室,換衣服、洗臉、照鏡子……忙得不亦樂乎。“喲!看小梁那急樣兒,就像八輩子沒回過家似的。”姐妹們照例要說笑一番,而她也已習以為常,把精致的小皮包往肩上輕輕一甩,衝姐妹們揚揚手,說聲拜拜,就出門等公共汽車去了。

家,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誘人的字眼,更何況小梁還是個結婚不到三個月的新娘子呢!

可是,來到家門口,等待她的不是往日那熟悉的笑臉、問候、溫存,而是冷冰冰的、令人生厭的鐵鎖。她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什麼,心裏空落落的。

進了屋,家裏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條,但屋裏卻顯得毫無生氣。她的目光四下搜尋,想發現一張紙條什麼的,但是她失望了。她心灰意懶,把身子重重扔在床上。

她是個性情活潑,耐不得寂寞的姑娘,躺了一會兒,仍不見小李回來,便出門到外麵散步。

天完全黑下來了,萬家燈火,相互輝映,組成了一個絢麗多彩的光的世界。略帶涼意的晚風拂麵而過,送來陣陣飯菜香氣和歡聲笑語。勞累了一周的人們,此時得到了放鬆。向東望去,一彎明月正悄悄升起,旁邊伴著幾片薄雲,她心裏不免浮起幾絲惆悵。剛結婚那會兒,每到周末,小李準時到車站接她,倆人一路並肩同行,有說不完的知心話。過了沒兩個月,待遇降了一級,他不去車站接了,改在家裏等她,說是讓她吃現成飯。這不,不出半月,又降了一級,家裏沒人了。

唉!婚後的愛情,就像這過了十五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了。

她不知不覺來到遊藝宮門前,想起小李喜歡玩乒乓球,就走進去。乒乓球室的門鎖著,錄相廳的門倒是開著,門旁貼著大幅海報:“請看功夫片《大刀王五》。”並可聽到裏麵叮叮當當的鐵器敲打聲,猶如進了鐵匠鋪。她逃也似的跑出來,徑直向體育館走去,那裏是舉辦舞會的地方。在礦上她就聽說每到星期六這裏便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小李是個舞迷,莫不是他今天來這兒跳舞了?一種由猜忌引起的內心騷亂,促使她慷慨地買了一張門票進去,居高臨下一看,便心疼那八角錢了。場地上煙霧彌漫,人影綽綽,場地中央懸吊的霓虹燈一明一暗,單調呆板,與明快流暢的舞曲很不協調。舞場上如煮水餃般擠滿了人,男男一對,女女一雙,在那裏扭晃蠕動,看上去頗有些滑稽。小李再喜歡跳舞也不會來這種地方的。她走出體育館,深深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並為剛才的胡亂猜疑而臉紅。

小李,在這周末的夜晚,你躲到哪裏去了?

她往回走,越走越氣,便想出了一個懲罰小李的辦法:回家把門插上,讓他在外麵凍上半宿。可是,在路經辦公大樓的時候,她猛地想起有必要到小李辦公室看看,要是因工作忙加班,凍他半宿豈不委屈了他?她來到辦公室,果然,屋裏亮著燈,敲門進去,見三五個人正伏在桌上繪圖,卻不見小李。一問,方知小李到機關夜校聽課去了,並且下午給礦上打了電話,托人轉告她回來後稍等一會兒。她恍然大悟,轉身向夜校跑去,氣喘籲籲地上了四樓,挨門往裏看,終於在第三個教室看到了他。

啊,原來你躲在這兒!看著他這個大個子把身子疊成幾道彎硬塞進小學生上課用的桌椅之間,她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他一會兒抬頭看著老師講課,一會兒低頭記著什麼,還挺認真呢。此時,她的氣全消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就往樓下跑。她要回家去,回家給小李做飯,好好地犒勞一下這個新入學的“小學生”。

路燈橘紅色的光線灑向靜靜的柏油馬路,小梁的腳下發出“咯咯”的清脆的聲響。一盞盞路燈像是一個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把她的影子拉到身前,一會兒又把她的影子甩在身後,走到沒有路燈的地方,地上便鋪了一層淡淡的銀白。

她再次仰起頭來,夜空中,那片薄雲早已不知飄到哪裏去了。月兒彎彎,似一個會心的笑。

霞和老黑

1

霞在礦燈房工作。

礦工下井的時候,霞把礦燈從燈架上摘下來,遞出窗口,然後把收回來的燈牌插在領走礦燈的空位子上。礦工出井的時候,霞把礦燈收回來,掛在燈架上充電,再把燈牌交出去。霞的工作就是這樣,很單調、很機械,但是霞喜歡這份工作。霞的父親在井下開煤溜子,能有這樣一份工作,霞已經很知足了。每每輪到霞當班,她都要把一盞盞礦燈擦得一塵不染。因為父親說過,礦燈就是礦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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