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七篇(3 / 3)

夏周終於找準了自己的位置。他坐在寧合的對麵,彬彬有禮地吃著寧合做的飯菜……

5

汽車駛進靈丘縣城。

夏周沒有下車,他走到前麵,對司機說:“能再放一遍那盤磁帶嗎?”司機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撳下按鈕。“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花兒香,鳥兒鳴,春光惹人醉,歡歌笑語繞著彩雲飛……”熟悉的旋律再一次流瀉出來。

夏周回來了,可是他的心仍留在煤礦,留在寧合的身邊。

頭發和前額

坐火車大概是世界上最乏味的事情了,我於無聊中竟養成了一種看人頭發和前額的習慣。

大家知道,車廂裏的座椅靠背比我們常用椅子的靠背略高些,一般人坐下去,剛好遮去了眼睛,隻露出頭發和前額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看到一個“凹”字在一張靠背上搖來晃去,一眨眼,“凹”字又變成了“凸”字。我好生奇怪,就站起來看個究竟——原來是一個中年男子的頭。前額淨光,頭發烏亮,隻是兩邊脫了發。靠背遮去了他眼睛以下的部分,隻剩下頭發和前額。你看前額,就會看到一個“凹”字,你看黑發,就會看到一個與它相倒的“凸”字。這種遊戲使我精神為之一振,不覺又推及其他乘客,遂發現了另外一個奇妙的世界,不覺時間過得飛快。

從此,每坐火車,必找一些頭發和前額來看,而且尤喜女性。這大概是女人的發式變化多端,而女人的前額比男人的更具魅力的緣故吧。看得多了,就有一個比較。比來比去,不覺就把妻子比了進去。一日回家,讓妻子用板紙遮了臉,隻露出半個頭來。我看到妻子頭發似幹草一堆,前額也黯淡無光,遂慨歎歲月催人老,妻子的容顏已比不得結婚那陣子了。妻子聽了這話,很傷心的樣子,縮進廚房半天沒有出來。

看頭發和前額也是有學問的。我平素鍛煉著根據每個人不同的發式和額頭來推斷此公或此女性的年齡、相貌,每每十有九中。後又向高層次發展,推進到以此來研究人的性格、愛好、氣質等,並撰寫了數篇論文在刊物上發表,日漸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並以此自得。有一次,我發現列車的第二排椅子上坐著一個女子。烏黑的秀發在頭頂高束成雲髻,上麵斜插一小發卡,白色的,呈半月形,遠遠看去,猶如暗夜裏高懸著一彎明月。額頭很寬,膚色白細,給人一種聖潔和高深莫測的感覺。一線抖動的夕陽從窗*進,給那前額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又似有無數光點在上麵跳躍,更增添了額頭的魅力。我猜測這是一個不滿二十歲,長得並不漂亮但極有氣質、對生活充滿信心的妙齡女子。我幾次站起來想看個究竟,來證實自己的猜測,但又極力克製,不去滿足自己一睹為快的欲望,生怕破壞了這種美。但是,最後,我終於按捺不住,站了起來。

我一下子呆住了。

雲髻高束的妻子正意味深長地朝我笑呢。

北國之春

這是一篇命題作文,作文的題目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首同名的日本歌曲。此時此刻,坐在寫字台前,那熟悉的曲調就在我的耳畔輕輕回蕩:“亭亭白樺,悠悠碧空,微微南來風,木蘭花開山岡上,北國的春天啊,北國的春天已來臨。”伴隨著這悠美舒緩的旋律,亭亭玉立的她正款款向我走來……

十二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抽借到局機關,幫助籌備華北地區紀檢工作現場經驗交流會。同時借上來的還有一位姑娘,二十出頭的樣子,名叫白樺。白樺個頭兒不高,長得眉清目秀,屬小巧玲瓏那種類型。她平時極少說話,總是低著頭默默做自己的事情,但舉手投足環顧流盼間,卻透著聰慧機敏和青春的活力。工作中我們配合得十分默契,這種心有靈犀般的默契所帶來的心靈上的愉悅,甚至都讓我們有些難為情了。每當我們心領神會的目光相遇時,她就會羞澀地低下頭去,雙頰飛起兩片紅霞。有一天,領導派我們去市裏取材料,我們在市區的小餐館簡單吃了頓午飯,沒想到這頓飯整整吃了兩個小時,我們相淡甚歡。我在當天的日記裏是這樣寫的:“我相信緣分。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但彼此間能心心相印者寥寥。一個人,從生到死,有一條軌跡,隻不過人自身肉眼凡胎看不見而已。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這條軌跡就開始向前延伸了,一直到死方才終止。若是將這些軌跡像顯影一樣顯現出來,你就會看到,有些軌跡相隔萬裏,有些軌跡卻彼此纏纏繞繞;有些軌跡近在咫尺,但始終沒有相交,有些軌跡盡管交叉而過,但彼此卻不相識。若是交叉點上有一朵火花的,那就是緣分,那就是兩條軌跡在前行時相遇而碰撞出了火花。隻是這些火花有的絢爛奪目,有的黯然失色。今天,我與她的軌跡終於相碰了(在此之前,兩條線一直是平行的)。我們彼此傾訴了心裏話,雖然表達得都很婉轉含蓄,但心與心已經相通。”這次交談的具體內容,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我隻記得那次午餐之後,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當時我已有了女朋友,而且訂了婚。白樺外表靦腆柔弱,但內心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女孩。見我故意躲著她,就直接問我:“那天說的話,你是不是後悔了?”我無言以對。

幾天之後,我們相約來到礦區附近的果木園。她想得很周到,拿出準備好的報紙鋪在草地上。這個果木園很大,有數百棵果樹。從我們坐的地方看去,濃濃的厚厚的樹冠懸浮在草地上,簡直要與草地接吻了。一株株短而粗壯的樹幹立在這上下綠色之間,就像是井下工作麵裏一根根支護頂板的柱子一樣,將這濃厚的綠意托住。那天白樺穿著一件淺黃色連衣裙,一個寫著外文字母的皮發卡別在腦後,精致的小挎包像她一樣文文靜靜地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氣氛從始至終都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說是嚴肅的。我想訴說自己內心的矛盾和煩惱,但苦於不知如何表達。她微微低下頭,隨意撥著身邊的青草,給我講述她大學裏的經曆。

她猶如一朵聖潔的白玉蘭靜靜地開放在萬綠叢中。

當夕陽的餘暉透過果樹林稀稀疏疏灑進來的時候,我們準備起身離去。白樺站起來,倚在樹幹上,用一種哀怨的目光看著我。這種楚楚動人的深情令人心碎。我抑製不住內心的躁動,走過去,要把她擁在懷裏,但我猛地止住了腳步,我怯懦了。幾秒鍾的靜默後,我說:“咱們回去吧。”我推了自行車在前麵走,聽身後的她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日子過得飛快,一個月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

會議如期舉行。我和白樺在會務組的房間裏整理資料——會議結束後,我們就要各奔東西了。她坐在辦公桌的那一頭,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我覺得屋裏的空氣越來越沉重,簡直快要凝固了。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凝視窗外的她已是淚流滿麵了。她說:“你從不單獨和我在一起,辦公室隻有咱們兩個人時,你就坐不住,就往外跑。”我說:“我就是這樣沒出息,心裏越對誰好,表麵就越冷漠……”我的話還沒說完,她已哭出了聲。“我們就要分手了,請你多保重……你不知道我是多麼的愛你!”她的聲音細若遊絲,像是自言自語,但每一個字都重重擊在我的心上,讓我刻骨銘心,永誌不忘。我的心一陣狂跳,我要逃離這所房子。我站起身慌亂地奔向房門,但握住的不是門把兒,而是她那隻嬌小纖細的手。我將她擁在懷裏,發狂地親吻她的雙唇,她的臉頰,她的淚滴……

一篇命題作文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當我提筆寫下這段戀情的時候,窗外正紛紛揚揚的飄灑著雪花。今年整個冬天無雪,想不到過了春分,倒落下這場大雪,也許會是整個冬天唯一的一場雪吧。我走出戶外,騎了車,再次來到那片果木園。

雪花飄飄灑灑落在馬路上頃刻間便融化了,而田野裏仍是一片潔白。我沿林間小路獨行,周圍是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路漫漫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偶回身,看到一串歪歪斜斜的腳印,在這潔淨無瑕的雪地上竟是如此的醜陋。我不忍再往前走。站在茫茫雪野上,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我麵前飄舞。雪是美好的、純潔的,你不忍踩踏,但總有人要踩要踏,就是沒人踩,沒人踏,雪遲早也是要融化掉的。悟到這一層,我又繼續前行。隻不過走得規規矩矩,認認真真,以期待每個腳印都輪廓清晰。來到那片果樹林,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一如腳下皚皚白雪。

會議結束之後,我們沒有告別就分手了。我見白樺的最後一麵是在大會為工作人員組織的聯歡晚會上。我上台唱了日本歌曲《北國之春》。我之所以選這首歌,就是因為那句“亭亭白樺”的歌詞,我相信她也知道我這是唱給她聽的。歌剛唱了一半,她就起身離座而去,留給我的是那永遠也抹不掉的憂傷的背影。

這一去便再無消息。大千世界,人海茫茫,白樺你在哪裏?

“殘雪消融,溪流淙淙,獨木橋自橫,嫩芽初上落葉鬆,北國的春天啊,北國的春天已來臨……”我的耳畔再次響起那悠美舒緩的旋律,我輕撫著那棵她曾倚過的果樹,拂去樹幹上的積雪。“白樺,雖然我不曾對你說過我愛你,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

果樹的枝條已經變得柔軟了,吹去絨絨的雪花,我看見了剛剛冒出的細芽,在白雪的映襯下,更是綠得鮮嫩可愛!

春天真的已經來到了,我分明聽見了白樺姑娘的腳步聲。

1978-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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