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爭遊戲(1 / 2)

我們從那個時代走來,現在,我們都已長大成人……

“大會下午就要開始,我們必須在吃午飯以前完成任務。”這是15歲的李紅東的聲音。你瞧瞧他那神氣,雙手叉在腰間,站在會議室一角用磚頭壘起的高台上,繃著臉,正以十二分的認真催促著自己的戰士。一陣微風從窗外吹來,李紅東左臂輕輕掀動幾下。他側過頭看了一眼,臉上分明是一副自豪、莊重的神情。

隨著李紅東的喊聲,頭戴清一色黃軍帽的幾十名男女又緊張地動作起來,每個人胳膊上的裝飾布條也隨之上下飛舞。噴壺在均勻地灑水,掃帚在不停地揮動,濕漉漉的鋸末擦去地上已經發黑的血跡。

盡管被冠以“楚相漢將”的頭銜,但他們畢竟還是天真爛漫的孩子,就是在緊張地清掃會場的時候,也免不了要相互打鬧嬉戲一番。這時,隻見一個小家夥彎腰站在板凳上,脖子上掛著大牌子,模仿著他所見到的被鬥者的樣子,做出種種挨鬥的姿勢。在他麵前,另一個小家夥身係黃腰帶,戴著一頂比自己的腦袋大兩號的黃軍帽,他大聲嗬斥著,用兩隻手抓住前者脖子上的大牌子往下拽,迫使站在凳子上的人把腰彎得更低。“田喜平,你這個右派分子,你要向人民老老實實交代你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是,是,我一定老實交代,老實交代。”田喜平的頭像雞啄米一樣上下點著。他的滑稽動作逗得小戰友們都忍不住笑了。大概是脖子被勒得太難受了,田喜平居然摘下牌子,向還在審訊他的“大帽子”一扔,機靈地從凳子上蹦下,小戰友們又是一陣哄笑。

李紅東也笑了,但是他立即就斂住了笑——要有個樣兒嘛,怎麼能這樣隨便?頓時,他稚氣十足的臉變得嚴肅起來,大聲喊道:“田喜乎!”

正在和“大帽子”追逐打鬧的田喜平馬上站定,隨聲應道:“姨哥,什麼事?”

聽到這個稱呼,李紅東有些急了,好像要發怒的樣子,嘴唇動了幾下,沒有說話。田喜平很快明白自己做錯了事情,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然後迅速而認真地向李紅東行了個軍禮,忙拿起掃帚掃地去了。這時,通信員通知李紅兵到總部開會,他又囑咐了幾句,才轉身走出了會議室。

現在是“大革命”的時代,人和人之間是同誌加戰友的關係,不講究親戚朋友那一套私人關係了,但是,李紅東的媽媽和田喜平的媽媽是親姐妹,這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李紅東和田喜平是一對非常要好的姨兄弟,這也是同學們所共知的。

那還是三年前夏季的一天,紅東領著一幫孩子在山溝裏掏麻雀蛋,他妹妹跑上山告訴他,姨姨一家搬來了。聽到這消息,紅東一拍後腦勺——好像把早已忘在腦後的東西又拍了回來——這才想起昨天晚上媽媽說過,姨姨要從外地搬到礦上來住。說真的,長這麼大了,紅東連姨姨是個啥模樣都不知道。他早聽媽媽說姨姨有個大孩子,比自己小7個月,小名叫喜平,今天他來了沒有?想到這兒,紅東一把抓下帽子,把幾顆鳥蛋往裏一放,飛似的跑下山。走進院裏,紅東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掛在牆上的蟈蟈籠子,蟈蟈正在裏麵使勁地叫呢。接著他看見蟈蟈籠子下坐著一個看小人書的男孩。紅東擦了把汗,心想這準是姨姨的孩子,就喊了一聲:“喜平!”這粗門大嗓的一聲喊把小男孩嚇了一跳,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小人書,問:“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嘿!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紅東大大咧咧地指著自己的鼻子尖:“我就是紅東呀,你還得叫我姨哥哩!”幾分鍾後,他們就成了一對兒好兄弟。紅東拿起放鳥蛋的帽子給喜平看,倆人都忍不住笑了——鳥蛋沒有一個整的,黃湯清水兜了一帽殼。

紅東和喜平雖然性格不同,但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一是愛玩兒,二是愛無邊無際地瞎聊,又都不大愛學習,所以他們是那樣的情投意合。喜平是不叫姨哥不說話,紅東則是膽小瘦弱的喜平的堅強後盾。如有人敢欺負喜平,他總要拳腳相見,予以報複。不過,有時紅東的拳頭也會落在喜平身上,但這都是區區小事,他們的關係是親密的,始終是兄弟加朋友。

第二年,正常人都成了狂熱分子的時代開始了。漸漸地,他們兄弟倆習慣了這熱烈的場麵,從前的那種不適已經消除,反倒覺得這樣很紅火,比在教室裏演算x+y有趣得多。過了不久,哥弟雙雙成了自封的鬥士,宣誓!捍衛!革命!前進!唯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李紅東從小就有組織天才,常常把街坊鄰居的小孩成群結隊地拉上山。在同學中也有較高的威信。沒幾個月,他就成了頭頭。他努力學著他心目中的英雄——洪常青的樣子,常常是敞著胸脯,有意露出紅背心,走路昂著頭,邁著咚咚響的大步。紅東的虛榮心極強,自從當了“洪常青”以後,他就忌諱喜平叫他姨哥,尤其是在人多的時候,仿佛這麼一叫他的威信就降低了許多。他認為,哥呀妹呀是資產階級那一套,革命隊伍哪能興這個。要說有友愛的話,那也是純潔的階級的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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