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鈴聲響過好一陣兒,他才懶洋洋地走出辦公室。“再不回去,妻真要著急的。”他這樣想。

冬天的陽光灑向大地,馬路兩旁的殘雪在閃閃發光,一陣陣冷颼颼的西北風迎麵吹來,他低頭向前走去。此時,他心緒紛亂,鬱鬱不樂。奇怪,想到妻,他馬上會想到魚,一想到魚,他便煩惱起來。就好像妻、魚和煩惱是拴在一根繩上,提起這個,那兩個也會隨之而起一樣。他,這個36歲的技術員,是個性情孤癖、從不會轉彎抹角的人。有心事肚裏存不住,但又不與別人說,就一點兒不剩地都擺到臉上來。現在,他心裏的煩惱又在他的臉上得到忠實的再現——眉頭擰在一起,在兩道眉毛之間刻下一個深深的“川”字;臉部的肌肉好似一下子增厚了許多,絡腮胡子顯得比平時更稠密;厚厚的嘴唇緊閉著,仿佛用撬棍也難以啟開;頭低低的,兩眼隻看著腳下的路。

他走著,走著,一個人從他身邊擦過,他似乎發現了什麼新奇的東西,忙轉身看去,隻見那人手裏提著七八尾白花花的黃魚。也許是太陽光的照射,也許是路旁積雪的反襯,他覺得那魚很是刺眼。他回過身來,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不由得想起今天上午分魚的事來——

早晨,他一覺醒來,隻覺得眼皮發澀,渾身無力,眼睛用力睜開一條縫,見窗外透出淡淡的灰色。朦朧中,他覺得自己的家在一夜之間變了樣,掛在窗戶上的窗簾不見了,南牆上那張《迎春》畫也不知哪裏去了,莫非這不是自己的家嗎?他感到奇怪,忙伸手摸去,身旁沒了妻,他觸到的是冷冰冰、硬邦邦的木板……幾秒鍾的慌亂之後,他才從朦朧中明白過來:自己確實不是睡在家裏的熱炕上,而是睡在辦公室的床上。

原來,昨天下午,綜采區的宋大區長交給他一個緊急任務——繪製一張鐵滑車的圖紙。宋大區長在交代任務時說:“任務雖然很緊急,但完成任務也不算太難嘛!這種車基本上就和咱們井下用的煤車一樣,一會兒工夫就會畫出來的,時間要是太長的話,我給你報個加班。”就好像接受任務者已經在向他叫苦,而他又不得不為對方鼓勁一樣,宋大區長總是這樣。他沒有理會宋大區長的這些早已領教過多次的“開心丸”。他知道這鐵滑車是往井下工作麵送運液壓支架必需的設備,現在工作麵液壓支架的安裝就是因為它而卡殼了。接受任務後,他馬上去液壓車間查找了液壓支架的有關數據和資料,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已是晚上六點多了。回到辦公室,他顧不上吃飯,就立即開始繪圖。辦公室靜得很,就像是深山裏的一座孤廟,蕭條、冷落、寂寞,但對他,卻正是求之不得的好所在。他伏在繪圖板上算著,畫著。晚上,夜深人靜,思路集中,到深夜兩點,就已經畫出了鐵滑車的全部圖紙。隻有一張圖的圖麵因為塗塗改改,有些髒亂。他正準備重新畫一張時,在區裏值班的張書記走了進來。張書記走近桌旁,翻翻畫好的圖紙,又看看坐在椅子上兩眼布滿血絲的他,二話沒說,硬是把他推到床上,按他躺下,拉滅燈走了。他頭枕厚厚的書,身上蓋著張書記脫給他的大衣,心裏湧起一股少有的熱乎乎、甜絲絲的滋味。這個剛來綜采區不到兩個月的新書記,就是和宋大區長那些幹部不一樣,五十多歲的年紀了,仍辛辛苦苦地幹工作,時時刻刻關懷、體貼群眾,從不謀半點兒私利。他想著想著,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他此時醒來,睡意未消。看看天色,離上班還有一段時間,便翻個身又想睡去。就在似睡還醒的時候,他隱約聽到窗外有人說話,好像是辦事員小李的聲音:“……您放心開會去吧,宋區長,魚我一定給您留下,還有張書記、王區長的……”他實在是困倦得支持不住,聽了幾句,知道今天上午要分魚,便又發出了鼾聲。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闊別十年的江南老家,在村南頭那條繞村而過的小河裏,他赤條條地在水裏盡情遊著,魚兒們在他身邊鑽來鑽去,像是在同他戲耍。突然,他看到一條小船劃過來,便慌忙藏到水裏去。繞到船後,他鑽出頭來,才發現劃船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妻。他想不到她也回來了,高興地將摸到的一條魚用力扔到船上。妻回過頭,衝他甜甜地一笑,便也跳入水中,和他一起摸起魚來。一條、兩條……不一會兒船艙就滿了。但是,就在他們滿載而歸的途中,平靜的河水猛地掀起一個惡浪,船翻了,他和妻狼狽地爬上岸來,隻見滿船的魚兒都隨波而去。他急得直跺腳,顧不得妻,“撲通”一聲躍入水中……

隨著這“撲通”一聲,他醒了。睜眼一看,發覺自己裹著大衣掉在了地上,想起剛才的夢,他覺得很是好笑。這時,陽光早已透過窗戶射進屋裏,看看表,已是七點多了。他忙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把臉,重新畫好那張圖之後,便去找辦事員分魚去了。可是,他來晚了。辦事員正忙著結賬,頭也不抬地說:“魚已經全部分完了,一斤不剩。”“不是說每人三斤嗎?”他不死心,問了一句。辦事員直了直腰,看樣子他已經結完賬,語調輕鬆地說:“礦上分下來的當然是實數,可是下麵分時要有損耗。反正是分到手的吃魚,分不到手的就——分不到了,誰讓你不早來呢!”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腦子裏馬上浮現出夢中的情景:一條條魚肚皮衝上正在隨波而去……他咽下一口涎水,又重重地歎了口氣。突然,他眼睛一亮,見辦事員的桌子下邊放著一個蓋著蓋兒的大筐子,筐子邊探頭掖尾地露出幾條魚來,好像是在對他喊:“我們在這兒哪!”他忙指著那筐子說道:“那不是一筐子魚嗎?”那確實是一筐子魚,而且還是一筐挑揀好了的大魚。辦事員一聽,隻把嘴撇了撇,沒說話。他聽不到回答,扭頭看那辦事員時,辦事員的反感已變成了委婉的詞句:“這些魚是給張書記他們留的,要是有剩餘的話,我就告訴你……”他沒等辦事員把話說完,就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快中午的時候,他看到宋大區長進了辦事員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又走出來,手裏提著魚。他迎上去,交上了已經畫好的圖紙。區長接過來,往腋下一夾說:“任務完成得很快,應該受到表揚嘛!”他聽後不自然地笑著,瞟了眼區長手裏提著的足有十多斤的魚。不知是哪股力量驅使著他,他向區長說了上午沒有分到魚的事。宋大區長聽後,眉頭立即皺起,臉上現出很是同情的樣子,但語調還是樂觀的:“哎呀,你們南方人要是吃不到魚真是遺憾哪!聽說這次分的魚還都是鮮魚呢!你再找找小李,讓他多想想辦法嘛!”說罷,區長轉身走了,手裏的魚隨著他的腳步前後搖擺起來。他後悔了,恨自己為什麼這般沒誌氣。

回到辦公室,他木然地坐在椅子上。不一會兒,下班的鈴聲響了,他好似沒聽見,耳旁不時響起妻昨夜對他說的話:“人家隔壁老劉父子倆分了六斤多魚呢!你們單位分時可別忘了,能多分就盡量多分些,不要不好意思,咱們已有半年多沒吃到魚了。”是啊,有半年多沒有吃魚了,這次還是吃不上……

他默默地向前走,離家越近,他的兩腿越是發沉。怎麼對妻說呢?這次可不能再傷她的心了。妻已經懷了孕,腹部也微微隆起,她老早就念叨著要吃魚,可至今還沒有吃到嘴裏。礦上商店很少來魚,兩三個月來一次,哪能輪得到他呢。托人到外地買吧,覺得不值得,又不好拿。拖到今天,又眼睜睜地看著魚從嘴邊溜跑了。咳!怨誰呢?還是怨自己吧,誰讓你睡懶覺不起來呢?早起一會兒不就分到了嗎!可又一想,不對,你分到了,那別人就分不到,反正總有人分不到的。哦,是礦上給區裏的魚太少了。又一想,這也不對,礦上七八千工人,每人三斤,那得需要多少呀!能給工人們搞到幾斤魚,調劑調劑工人的生活,這是很不容易的。前幾年“四害”橫行時,你能分到些什麼?不罵你“臭老九”就算便宜你了。現在,三天兩頭分油、分大米,你不要不知足了。想到這裏,他的氣頓時消了大半,腳步也變得輕鬆了。這時,他來到貼有勞動模範照片的櫥窗前,抬頭看去,正和相片上一個人的目光相遇,相片下麵寫著自己的名字,他慌忙低下頭走過去,臉上不由得一陣發燒。

他摸了摸上衣口袋,拐進一家商店。待他走出來時,手裏端了兩個魚罐頭,他知道回去準要挨妻的數落,因為他們家的生活還達不到買罐頭充菜的水平,但他還是要買了拿回去。隻有這樣做,他的心裏才能得到一點兒安慰,妻跟著他也太可憐了。

他剛跨進院子,聽到腳步聲的兒子從屋裏跑出來,“爸爸,爸爸”地叫個不停,妻也聞聲走出來。他放下罐頭,一把將兒子抱起,用胡子茬兒紮兒子嫩嫩的臉蛋。兒子笑著、躲著,拿出兩個紅紅的蘋果給爸爸吃。他問:“是媽媽買的?”“不是媽媽買的,是張爺爺送給我的。”兒子歪著腦袋說。他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把疑問的目光投向倚著門框的妻。妻笑著對他說:“剛才你們區的張書記來了,他是來看你的,說你昨天晚上熬了夜,讓你好好休息,下午就別去上班了。”聽了妻的話,他心頭又是一熱。這時,妻已把兩個罐頭拿在手裏,眯起眼睛看著。他知道她此刻心裏想的是什麼,有埋怨,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感激。妻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但她沒有讓它流下來,轉身悄悄抹掉了。他剛進屋,妻便從廚房提出五條鱗光閃閃的大魚來,他一下子像是被彈簧彈起一樣站起來問:“這,這是誰的?也是張書記送來的嗎?”妻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他一下子坐回到炕上,好久好久沒說一句話。隻在心裏大聲喊著:“要是幹部們人人都像張書記這樣該有多好啊!”

1979年12月

火車鳴笛,音響尖嘯,似要劃破這春寒料峭的三月的黎明。車頭噴吐著煙霧,乳白色,一股一股的,依次超越燈光的射線,散開、稀釋,融進夜空。猛地,車廂像是挨了一悶棍,渾身顫抖,幾處關節鬆動,吱吱呀呀地響,車輪開始旋轉。

你坐在車廂裏,臉貼車窗,一動不動,木木地看著站台上燈光下開始緩緩後退的人們,一種從未有過的惆悵之感在你心底悄然浮起。

哦!再見了……

站台的燈怎麼突然添加了許多紅紅綠綠的彩環?你下意識地掏手絹,沒有。隻好用手背抹抹眼睛,濕漉漉的。

這趟向西行駛的市郊列車你並不陌生。這些年,幾乎每隔一個月你就要乘這趟列車到煤礦一次,不是去采訪先進人物就是去搜集典型材料。那時的你躊躇滿誌,腋下夾著公文包,出進車站總是來去匆匆,不大留意周圍的人們。可是,現在,你的心境變了,眼睛也似乎換了另外一雙。那些過去無暇顧及的送行人,今天卻是如此地吸引你。

你本想側過頭不看窗外,但兩隻眼睛卻是那樣固執。

你仔細地端詳著車窗外的每一張麵孔。

…………

小夥子神情肅然,風衣的大翻領隨風掀動……

老太婆弓著腰身在抹眼淚,襖袖遮掩了大半個臉……

姑娘的背影,秀發披肩……

男人強拉著小孩兒的手,小孩兒跳著腳,大哭……

遠遠地,青年從入口處跑來,揚著手中的紅圍巾,無聲地大喊……

戴口罩的女人……

沒戴帽子的男人……

跟車跑動的少女……

男人……

女人……

…………

車速越來越快。到後來,車窗下那無數張表情各異的麵孔竟然被拉成一條模糊不清的帶子。你感到一陣眩暈,忙閉上眼睛,直腰靠在椅背上。

她是不會來的。她怎麼會來呢?怎麼會帶著臉上殘留的五個指印,來為給她留下這肉體和心靈創傷的人送行呢?

那聲清脆的音響過後,妻用手捂著臉,眼睛裏射出利劍一般的光,陌生的,從未見過的。你的心裏陣陣發冷,右手灼熱,隱隱發麻,不覺後退了幾步。若是她這樣一直盯看下去,你一定會不知所措,也許會一直退到牆角,也許會轉身而逃,以掩飾男子漢內心的慌亂。可是,隻幾秒鍾,妻的眼睛便蒙了一層霧,眼皮垂下,你清晰地看到兩串散珠一般的淚滴順頰而下。她身子一軟,歪坐在地上,毫無節製地大哭大號起來,兩條腿像小孩子那樣亂踢亂蹬。一隻高跟鞋不堪忍受這突如其來的折磨,掙脫下來,急忙滾到床底下去了。你大吃一驚。你絕沒想到一向嫵媚、嬌美的妻竟會是這樣一副醜陋、惡心的模樣。先前的膽怯一下子便無影無蹤,幾步上前,用力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彈性給你一種快感,你又不假思索地踢了第二腳,第三腳……妻像是觸了電一般,一躍而起,幹號著,披頭散發往你懷裏撞。你又要大打出手,突然看到妻的臉上那五根紅紅的指印,似乎又高了一些,心不禁顫抖了幾下。你用力一推,妻跌坐在床上。這時,你才發現女兒早已醒了,嚇得躲在角落裏發抖,大張著嘴哭不出聲來。你想去抱,可是,腿沉得提不起來,隻是在一旁喘著粗氣。妻一抹淚,拉過一條毛毯頂在孩子頭上,抱著女兒摔門而出。一股清冷的夜風趁機而入,冷卻著你狂暴得發昏的頭。你頹然倒在床上,淚水不斷,任它們在臉上像小蟲兒一樣爬。

你動手打了妻,雖然是頭一次,卻是這樣熟練、利落。

列車行駛在市郊。東方呈現橘紅,天色微明。

車窗外,村莊,稀稀落落,家家戶戶的屋脊上都升起了炊煙。白、灰、黃、黑,各色的煙霧纏繞、溶解,向遠處飄散。田地,齊齊整整,猶如一個大棋盤,糞堆散落其間,像棋子兒。去年用過的塑料薄膜的碎片在褐色的土地上格外顯眼。田埂下,星星點點的殘雪隱隱可見。近處,僵直的樹木在疾速後退……

對麵長椅上,不知何時躺了一個人,頭枕飯盒,油漬的皮襖蒙麵,別有鐵路路徽的大簷兒帽扔在小桌上……

昨天傍晚,你從市勞動局出來,把調令齊齊地疊成四折,揣進上衣口袋裏,順馬路前行。等距離的路燈灑下一片柔和的光,將你的影子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你緩緩地走,為能以最佳方式說服妻而苦思冥想。你設想出妻可能采用的各種態度:

死纏硬磨,毫不鬆口的妻;

無可奈何,暗自悲戚的妻;

條件苛刻,蠻不講理的妻;

何去何從,與己無關的妻。

在不自覺中,你將這些猜想按類措詞,使其整齊、劃一、押韻,這也許是你在宣傳部門待了幾年公文寫多了養成的習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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