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刻意懲罰自己的心理支配著你。你不歇氣,不停頓,一鍬挨一鍬地鏟著。要不是有人過來奪走你的鍬,你真要一直幹到倒下去為止。你直起腰,兩眼金星亂射,倚靠在煤壁上。過了一陣兒,你才看清奪走鐵鍬的人,叫了聲“俊虎——”就說不上話來。你隻覺得胸口一陣陣緊縮,心像是要被擠出來。鼻孔裏冒火,嗓子眼兒發苦。但是,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你又下井,又是那樣拚命幹,身和心已經適應,隻留下隱隱的腰困和手心火辣辣的疼痛。這,小意思。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還有吃苦的資本。那天,你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池裏,一個老工人在你耳邊絮絮叨叨了好久,你閉目凝聽,淚水盈眶,一任小小的水波在脖子間上下浮動,腦際回旋著一支歌:

當燈火盞盞滅盡

隻有一盞燈

當門扉扇扇緊閉

隻有一扇門

隻有一盞發黃的燈

隻有一扇虛掩的門

不論飛越了天涯或走過了海角

隻要輕輕回頭

“站住!”一聲喊使你吃驚地扭過頭去。斜對麵,不知何時坐了四個人,興致勃勃地打撲克。一個人高揚著手裏的一張牌落不下去,顯然是被剛才那一聲喊定住的。周圍好幾個人助陣,一人的腔調格外出色:“一個炸兒,倆醜兒,還是出不去,真是。您打不住他那對兒,還得給對家兒送回去,沒轍。”他身旁的工具袋,搖頭晃腦,似乎在為它主人的精辟分析而揚揚得意。沒晃幾下,頭一歪,睡倒在長椅上,吐出兩個饅頭來,滾到車廂的過道上。

車窗外,一列煤車停在選煤樓下,有的車皮結了一層白霜,有的車皮正冒著熱氣。公路上,拉煤的汽車在沒命地奔跑,而公共汽車卻像烏龜在爬。

昨天晚上,當你耐不住妻的叨叨,將調令掏出來甩在桌子上的時候,妻一下子木住了,緊接著就唏噓起來。邊哭邊數落,一直從現在追溯到你們倆的初次相識,並且逾越這條界線,提到了她在你之前的幾位戀人,把你比得一無是處。這些無非是長頭發之短見,但有一句你當時覺得頗有分量。“你為了自己心上的痛快,不顧我們娘兒倆,你這自私、不要臉的東西!”你采取這一行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追求心靈上的自我完善,妻做了你的犧牲品。但在那個時候沒時間容你細想,妻從桌上抓起調令,要找市委書記。你與她奪,結果,調令被撕成兩片。看著人手各半的白紙,你被激怒了,拳頭向妻打去。妻靈巧地一躲,打空了。繼而,她又撲上來,纏在你身上,直嚷:“給你打,給你打。你心裏早就沒有我了。你到礦上去幹什麼?當我不知道,你是去找那個破鞋。別的全是假的,全是扯淡!”到了這一步,妻扔出了最後一張王牌。

你一下子愣住了,無話可說,隻是重複:“誰是破鞋?誰是破鞋?你說清楚,誰是破鞋?”

“王鳳蓮!王鳳蓮是破鞋。哈哈,快去找你那個破鞋去吧!”

“住嘴!”

“你慌什麼,有臉做還怕人說。”

“你,你再說我揍扁你!”

“說又怎麼樣,誰還怕你。王鳳蓮,破鞋,破鞋,王鳳蓮,破鞋,破鞋,破……”

“啪——”

妻神經質的叫喊戛然而止,你感到右手陣陣發麻。

那天,你換好衣服,走出浴室,推開聯合大樓那扇吱呀作響的彈簧門,在外麵等候已久的風便迫不及待地撲麵而來。這是礦山夜晚的風啊!你情不自禁地猛吸幾口,一種沁人心脾的清冷頓時在全身擴散開去。你重重地打了兩個噴嚏,鼻子有些發酸,眼裏盈滿了淚水。

哦!久違了,礦山夜晚的風,你是在歡迎我嗎?

你走下台階。如水的月光一下子瀉到地上,即刻結成了一層“霜”。

你踏著灑滿“白霜”的礦區大道來到職工食堂,掀起棉門簾,一股早已淡忘的食堂特有的飯菜香味撲鼻而來。也就是在這一刹那,你想起自己根本就沒有食堂的錢票。你沮喪地退出來,轉身到食堂左近的一家私人小店去吃飯。距離你不遠,在一棵小鬆樹的暗影裏,站著一個人。你走過時不經意地向那邊看了一眼,發現那是個圍著淡黃色圍巾的女人,在月色中顯得瘦小、單薄。

身後響起了腳步聲,是那女人跟上來了,並故意輕輕地咳嗽了幾聲。這顯然是給你聽的。你停下腳步,轉身,女人已經站在你的麵前了。

“是你!鳳蓮。”你絕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是她。

“我爸叫你去家吃飯。”嗓子有些沙啞,語調中夾雜著一絲哀怨。

“……”

你的心不禁顫抖起來。

“……”她再不說話,隻是仰頭凝視著你的眼睛。

去,還是不去?你猶豫。可是,她已經轉身在前麵走了。你隻好跟上去,和她並肩同行。

一路無語,難堪的沉默。

慢慢地,她落在你的身後。倆人漸漸拉開了距離。你想站住等她,但腳步始終沒停下來。空寂的大道上,響著你帶鐵釘的皮鞋敲擊路麵而發出的刺耳的脆響,其間還可聽到你身後這位瘦小女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沒有機會好讓我向你傾吐

一百回話溜到口邊又停住

你是那麼不介意的

不管是我的眼睛或是我的心

你對不起她——一直鍾情於你的鳳蓮;你也對不起師傅——一向把你當女婿看待的鳳蓮的父親。

那一次,你和師傅上交叉班,為下一個班的生產做準備。一茬炮響過後,左邊的一組三角炮眼沒響。你們在橫硐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你就進去查線。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充塞了整個工作麵,嗆得你直咳嗽,噎得你喘不過氣。燈光射不出多遠就被暗黃色的濃煙纏住了。你爬上被炮崩得虛乎乎的煤堆,用鍬鏟,用手刨,尋找斷了的炮線。你的心抖抖的,生怕那組啞炮響了,將隻有16歲的你送上西天。突然,你的腰被重重擊了一下,你喊了聲師傅,就昏了過去。這是頂板上一塊鬆動的零皮掉下來落在你的背上,幸虧煤堆高,你離頂板近,傷勢不重,當時是連嚇帶嗆昏了過去。在醫院,你隻住了兩個月就出院了。在這短短的六十多天裏,你贏得了師傅女兒的愛情。

鳳蓮和你是同班同學。初中畢業後,你們分手了。你隨男生到礦上下了井,她隨女生到“五七農場”勞動。你住院那時,農場的知青正在礦區收集雞糞。起初,她隨父親來看望你,後來,就獨自陪著你。在班裏,鳳蓮衣著破舊,頭發總是亂蓬蓬的,把瘦小的身體塞進座位裏,不為老師同學們注意。有一次她病了,三天沒來上課,你這個大班長都沒發現班裏缺了人。到了農場,她一下子豐滿起來,秀氣的眼睛裏也有了少女那種異常的秋波,令你不敢正視。她天真無邪,性情活潑、坐在床邊給你唱歌,給你念小說,還扶你走路。有時候還搞一些惡作劇逗你。有一次,你佯睡,她假裝不知,用手捏住你的鼻子不讓你出氣。你偷偷地在她的手心親了一口。

“你灰、你灰,真不正色。”她緊咬嘴唇,臉紅得像是要洇出血來。

出院後,你沒有回單身宿舍,就住在師傅家養傷。師傅的房是自己用土坯砌起來的,在遠離礦區的山坡上。你和鳳蓮常常走出很遠,去山上撇酸柳,摘馬茹茹、油瓶瓶吃。有一天(這一天是你永生銘記的,當然,也是她終身難忘的),你們躺在烽火台下的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雲飄來蕩去。好久好久,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看誰一眼,但各自都知道對方此刻在想什麼。

…………

“紀雲哥,我的心跳得厲害。”輕柔柔的聲音隨風飄過來,落在你的心底,濺起一陣漣漪。

“我也是。”一隻叫不上名來的鳥一掠而過。

“你摸摸。”

你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鳳蓮直盯著天上的一朵白雲,胸脯一起一伏。

你沒動。

她的手伸過來,拉住你的手。你側過身來,手越過鼓鼓的*,跌進了心窩。

…………

後來,你被推薦上了技校,從此書信來往不絕。兩年後,你回到礦上,在機關當幹事,鳳蓮仍在農場做她的知青。在市裏的父母絕不會同意你和一個礦工的女兒,而且是農村戶口的女人結婚的,他們多次找門路,說情,於是,你被調到局裏,沒多久,又從局裏調到市裏。於是,你有了會唱戲的嬌美的妻。

從師傅家吃罷飯出來,已經是深夜11點了。

馬路上,又響起清脆得刺耳的皮鞋聲和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月朗星稀,遠山隱約可辨。山與天的銜接處,在一色的青黛中畫了一條蜿蜒柔軟的線,於是就勾勒出山的輪廓。與山齊平的黑魃魃的選煤樓,似一個漢子靜靜地站在那裏深思。選煤樓的腳下,是一條鋪滿亂石的河溝,一泓似流非流的河水映出粼粼月色。河溝對麵,萬家燈火,層次迭出,是那麼規律、齊整,就連每一個窗口發出的燈光都是一律的淡藍色,整齊中不免有些單調。這些年,礦山的建築業在突飛猛進地發展,千篇一律的火柴盒式的單元樓如雨後春筍般林立,使礦山的夜空變得狹窄,變得支離破碎了。它恰似一道道屏風,遮掩了山坡上臨時戶的小土屋,給礦山增添了現代化的色彩。哦,那依山而建的小土屋喲!那繁多雜亂的被遮掩住的小土屋的燈火喲!它曾經給過一個16歲的孩子多麼美妙、神奇、綺麗的幻想啊!那時,在下中班回家或是上夜班的路上,麵對由無數盞層層疊疊的燈火組成的美麗的圖案,你在心裏編織著無數單純、天真的故事,給每一幅圖案起一個好聽的名字。遊弋在燈的海洋裏,你常常誤了上班或是回宿舍。最讓你動情的是那“燈的河流”,夜晚,礦工們從天橋上走過,一盞盞礦燈組成了一條發光的小河,一會兒順流而下,一會兒又逆流而上。你將這景致寫成一首小詩,不想竟被《礦工報》刊用了。正是因為這首詩,你在鳳蓮的心目中一下子就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她和你形影不離,把一顆純潔無邪的心交給了你。可是,你當時卻沒有意識到這愛的珍貴,甚至有些心不在焉。你聽任父母的擺布,結果,把這珍貴的愛輕而易舉地丟掉了。

應該珍愛的東西在你身旁時你並不當一回事,隻有在丟棄之後,隻有在不能複得的時候,你才備感她的珍貴。到那時,已經遲了……

你站住等她。

“鳳蓮,這麼冷,你回去吧,前麵就到招待所了。”

她站在你的麵前,仰頭看著你,好久好久不說話,眼睛裏映出潔白的圓月。

“紀雲哥,你……親我一下。”聲音淒楚。

你的心為之一動,身體卻僵在那裏。

一聲紀雲哥,

雙淚落君前。

眼睛裏的圓月碎成千點萬點,她的頭低伏下去。

你知道她的日子過得不舒坦。還在農場的時候,她找了一個礦工作丈夫,那是她聽到你已經結婚的消息之後。後來,盡管她頂了師傅的班,在燈房發燈,成了正式工人,丈夫還是看不起她,經常打她。有一次,她竟跑到市裏,向你訴說難言的淒苦,惹得妻的臉拉長了好幾天才複原。

你們又向前走,每個人的心裏都兜著一掬苦水。在招待所的花池前,你們雙雙坐下。

“……鳳蓮,我們結婚吧。”

沒有回答,你聽到了抽泣聲。

“紀雲哥,遲了,一切都遲了。你要是早說這句話該多好哇!”

鳳蓮伏在你的腿上,哭了,壓抑的哭聲使她全身戰栗。一頭黑發散垂下來,飄溢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你扶起她的頭,用力摟緊她的腰,吻著她那掛滿淚珠的臉。她幸福地閉上眼睛,她的嘴在尋找,她快樂地*著,喃喃地說:

“紀雲哥,紀雲哥……”

十年,你走的是怎樣的一條路,你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盡管這不是一個水平的圈,而是一個上升的螺旋,盡管你從中得到了啟迪,但是,你付出的代價是沉重的。

時間的河水如能倒流,我一定要,一定要認認真真地,認認真真地生活!

列車繼續前行。

你的礦愈來愈近。

你的采煤十二隊愈來愈近。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一切重新開始,隻是這句號在形式上不該畫在妻的臉上。

平心靜氣之後,你覺得妻怪可憐的。

你伏在小桌上,頭枕在臂彎裏,平視窗外。

與鐵軌並行的公路上,汽車川流不息。進礦的是空車,出礦的車上裝滿了煤。

公路那邊的小路上,小後生趕著毛驢車,優哉遊哉,車上拉的是煤。

河灣那邊的山坡上,一隊駱駝正在鱗次櫛比的小土屋間穿行,牽駱駝的是一個圍綠頭巾的女人,駝峰兩邊是兩個黑包,裏麵當然也是煤。

家家戶戶的小院裏,垛得齊齊整整的是煤。

選煤樓旁的煤倉裏,堆積如山的是煤。

皮帶無聲地轉動,煤無聲地傾瀉,似一道瀑布,黑色的……

目光所及——淨是煤。

這是一個煤的世界。

這是一個我的世界。

突然,兩列火車帶著尖嘯的笛鳴相錯而過,你的眼前立即砌起一道黑色的牆,氣浪衝得你直起腰來。

牆消失了,眼前又是汽車、駱駝、選煤樓、家屬區、河灣……

你將整個身子,不!將整個身心傾出窗外,迎著撲麵而來的寒風,大喊:“我回來了——”

盡管你並沒動,也沒喊。

列車徐徐進站。

站台上,鳳蓮的倩影一晃而過。

車穩穩停住。

你跳下車,踏上了堅實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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