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膽大、刨根問底是記者長期養成的職業習慣。這時,馬上就有人問:“和誰賭氣?和誰?”
不知是誰答了一句:“還不是和主席唄!”
噓――立即有人製止嘴上沒門檻的記者。
老杜不由地望了望手裏的相機,裏麵裝著毛澤東和林彪惟一同桌的照片,或許能填補這個驚詫的空位,從而挽救今天晚上這離奇事情給老百姓“意識空間”帶來的不良影響。
周恩來在城樓批評攝影記者
禮花仍在不斷地“噌噌”地往天上竄,天幕猶如堅硬無比的鋼板,一撞上去,禮花就粉身碎骨,飛散著自己多姿多色的肢體。
天安門廣場。金水橋,天安門城樓……禮花把大地置身在瞬息萬變的彩色光環中。
多麼絢麗的禮花,多麼美好的夜景!
毛澤東忘情的瞅著一個又一個轟然而炸的巨大“花朵”……但是,周恩來卻煩躁不安,不時地望望這邊的空位子……老杜也受了影響似的,一邊拍攝照片,一邊擔驚受怕望著空落許久的椅子。
其實他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擔驚受怕,就好像看別人爭吵,爭吵的人並不害怕而在一邊看的人卻在擔驚受怕。
在禮花和禮花相銜接的霎時,老杜忽然覺得天空怎麼這樣漆黑幽深,沒有月亮,沒有星辰,沒有一點亮點,他可從沒覺得天空有這麼黑,像潑撒了一整板的濃墨!
大概就是對比、反差、光束引起的視覺效果,也是沉悶的心境造成的吧!終於,禮花結束了她千折百回的變化和重複。
月亮、星辰漸漸地從濃黑底層浮了出來,鋪在蒼海般的天幕上。老杜又尋回了他所熟悉的星光月色,心靈的震動和害怕似乎平淡了許多。
“老杜。”
老杜感到一震,是總理叫自己。他原地轉了個圈,也找不到他。在哪兒叫我。
“老杜,你過來!”
在哪兒?眼前盡是穿梭不停的人影,好容易透過重重疊疊人影縫看見總理在殿前的柱子旁叫他。
總理著急地朝他招手:“過來過來,快點。”
老杜大步地跨了過去。
“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你拍攝了沒有?”總理劈頭就問。
老杜驚恐不安地回答說:“啊呀,我哪兒知道他坐幾分鍾就走?來不及……”
“我問你照了沒有?”總理直截了當地又問。
“啊……照了,就照了一張。”
“電影電視呢?”
老杜剛想說沒有,看見總理著急的樣子,話到嘴邊留住了,隻說了一句:“不知道!”
周恩來思考片刻,說:“老杜,你去把分管新聞宣傳的負責人叫來,都叫來!”
老杜見總理臉色嚴峻,不敢多問,拔腿就朝外走。
老杜在大平台上東尋西找找到了七八個分管新聞宣傳的負責人,有幾個是軍管會的。他們跟著走進休息室,總理立即站起身,迎麵走了過來。
老杜自己則悄悄地擦著總理後背,隱到旁邊的屏風後麵。當時見總理氣惱的樣子,心裏發虛,就萌生了個小小的“計策”。老杜想:先躲在總理的身後,如果他點到我名,我可以立即投入他的視線中,如果不點我的名,他又可以不看到我。
老杜在屏風後麵聽總理一個個地挨著點名,心怦怦差點從嘴巴裏蹦出來,好像下一個就會點他的名似的。最後總理沒有點他的名字。他帶著慶幸的心理想:是忘了還是沒叫我?
“電影拍到主席和林副主席一起的鏡頭嗎?”
“沒有……”一位負責人心虛地回答。
“那麼電視呢?”
“沒來得及拍,林……”
“沒有拍到,對不對?”
周恩來講話不像毛澤東愛講反話。他講話一是一,二是二,開門見山,一針見血。他向大家說:
“林副主席身體不好,這,大家是知道的。上午他參加了活動,晚上講身體不好不能來。我親自請他參加晚上活動,這樣的活動麵對人民群眾,麵對全國的觀眾。最後他來了。你們是新聞宣傳的負責人,你們記者手裏拿著攝影機,拍呀,可為什麼不拍攝呢?”
不知誰這時小聲嘀咕了一句:“我們想等主席和副主席講話的鏡頭。”
一聽這句話,總理火了,一手插腰,一手在空中舞了個弧形。
“林副主席來了沒有?他畢竟還坐了一會。你們都看見的,你們等什麼,等他們講話?什麼時候新聞拍攝規定要等領導人講話才能開機?你們就是老框框,坐在一起就應當開機拍攝。記者就是要手快眼快,會搶拍。新聞就是時間,新聞等得來的嗎?”
痛失良機的記者和失職的“頭頭”們一聲不吭,如同小孩做了錯事在挨大人訓斥一樣,後悔地用鞋尖在厚厚的地毯上碾著坑,在自己的褲縫上摩挲出皺褶。
……屏氣凝吸中似乎連出氣的聲音都能聽到。此時的沉默需要有特別的承受力!老杜跟總理這麼多年,頭遭見他發這麼大火。嚇得躲在屏風後麵一動不動,恐怕引起總理的注意。
周恩來沉重地歎了口氣。口氣也緩和了些。說:
“人民希望黨中央團結,國家安定。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城樓上和首都人民一同歡度節日的夜晚,這是多麼重要的宣傳主題,這是安定人心的大事情啊!組織指揮新聞宣傳的領導要充分重視。如果人民問,城樓上觀看焰火,怎麼沒有林副主席啊!你們回答說林副主席隻來幾分鍾。行嗎?黨中央在人民心中的形象靠你們宣傳,不是靠解釋。”
這時總理把自己的目光落在最前排的新聞宣傳的負責人身上。
“是!總理,我們回去一定好好整頓記者隊伍,從思想上找原因。以此為戒,杜絕類似事情發生。”
“對,要好好從思想上查一查,還有沒有政治頭腦?有沒有工作職責?”
“是的,總理。”
周恩來雙手抱胸,來回踱了幾步。
他揚起疲憊的臉,嗓音有點喑啞,清咳了一聲:“今天的活動有些特殊,有難度。這一點我清楚。但同誌們都是有經驗的新聞工作者,要想到隨時會出現意外情況,有應付各種變化的思想準備,不能老想辦現成的事吃現成飯。今天你們不要怪我對你們嚴厲,嚴厲一點有好處!你們回去總結經驗教訓,下不為例!”
總理一字一頓說完最後四個字,戛然而止。
大家垂著頭散開去。
老杜暗暗慶幸總理沒有叫自己,沒有直接挨總理的批評,便輕輕地從屏風後麵出來,隨著人群往外走。
突然,傳來了總理的聲音,“老杜,你等一下。”
老杜一驚,心裏直冒涼氣:我的天。心裏一哆嗦:總理發現我了!
“你快去衝洗照片,一個小時內送來,西花廳。”
“噯!”老杜鬆了口氣,旋即走進深沉的夜色裏。
一路上,在為機子裏的照片禱告,千萬千萬要成功啊!
暗房裏,老杜紅色燈光中,老杜目不轉睛盯著白色相紙在透明顯影藥水裏,一點一點地顯影,深色的淡色的在水中快速變化。他喜出望外地將顯影好的照片浸在定影水裏,細細觀看,這時他終於可以吐出一口氣了――
因為,這張照片作為資料照片或許比當作新聞照片用更為合適些。
――毛澤東側著臉,凝神在聽西哈努克親王的講話,顯而易見,他沉著臉不太愉快。――林彪裹著呢大衣,像農民那樣雙手操在袖籠裏,他躬著背,也側著臉和董必武交談,那臉上說不清是愁容還是病容?
照片上麵人物的情緒痕跡太明顯,取景的角度也有點偏……可僅此一張,不用它又用哪張呢?
別無選擇!
照片一衝洗好,老杜立即坐車朝中南海西花廳奔去。
車燈又一次劃破夜幕,在寧靜的馬路上疾駛。沙沙……在車上,老杜不由自主地合上眼皮,困倦迅速席卷全身……
“醒醒,醒醒,杜主任。”司機把老杜從夢中推醒。
車把老杜一直送到中南海西花廳,走到後院,總理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老杜輕輕推開門走進去,總理沒有發覺他,正埋頭在比頭頂還高的一疊文件裏。他喚了一聲,總理才停下筆,手揚了揚叫他坐。他沒坐,把照片交給他,不想多占用他寶貴的時間。他戴著老花鏡,逐一審看照片,看到毛主席和林彪的照片,問,“就這一張?”
“嗯。”
“就這一張嗬,就這一張。”總理捏著照片的一角,一手支撐下巴,凝眉自言自語。
過一會,總理問老杜:這張照片能不能在電影電視上用?
老杜感到不好回答,因為自己並不滿意這張照片的人物效果。
最後總理說:“電視電影就用這張照片,你去辦一下。”
老杜離去時,總理又將自己埋進了“文件大山”裏。
這時已是午夜時分。
第二天,報紙出來了,僅此一張的照片登在頭版頭條,標題用醒目的黑體字壓著:《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副主席同柬埔寨國家元首、柬埔寨民族統一陣線主席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在天安門城樓上一起觀看焰火》。
老杜拿著密密麻麻堆滿革命詞彙的報紙,心裏卻空蕩蕩的,沒有成功後的喜悅感。腦海裏老是出現那張空著的椅子……
當晚,這張照片也定格在電視新聞裏,誰也沒有發現這隻是一張瞬間的照片,誰也不會想到這是在一瞬間搶拍到的一個特殊的曆史鏡頭。
人民大會堂裏出現讓記者吃驚的一幕
林彪從城樓上不辭而別後,有一個多月沒有公開露麵。
再在鏡頭裏出現時已是6月中旬,天氣已漸漸進入夏季,羅馬尼亞的客人來到中國,那時毛澤東會見外賓不一定都是在遊泳池,有時他也常到人民大會堂會見客人。
這次接見羅馬尼亞的客人安排在人民大會堂的湖南廳。
這是毛澤東經常會見外賓的地方。心細的讀者或許會以為毛澤東是湖南人所以也就喜歡湖南廳。其實不然,湖南廳緊靠著人民大會堂的西大門,不像有些廳裏東拐西拐,樓上樓下地跑,一進人民大會堂西南的第一個門就是湖南廳,進進出出很方便。
工作人員一般習慣稱湖南廳為118房間。
毛澤東、林彪、周恩來、康生抵達118房間不久,羅馬尼亞的客人也到了。
老杜忙著拍攝賓主握手的鏡頭,待賓主落座後,又趕快拍攝會談的場景。老杜見會談的氣氛已進入正常軌道,就退出來到門外的大廳裏等會談結束時再進去拍攝。
老杜剛轉了一圈,找了新華社的記者,叫把先拍的膠卷,送回社裏衝洗。回到大廳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彪坐在大廳的西北角,沒有坐在沙發上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上。老杜以為會談結束了。再看看,主席、總理的警衛員都還在大廳裏,他們也一樣愣愣地瞅著莫名其妙的林彪。
不知林彪什麼時候從118房間裏出來的?
別的人光著頭還熱得嗤嗤直冒汗,林彪卻萎縮成一團,帽簷壓得低低的,最叫人驚異和恐懼的是他那張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雖然看不見他整個臉龐,但露出的部分足以使人相信那是一尊陳設的蠟人。
當時老杜還以為他生了什麼急病,奇怪他的警衛員怎麼也和別人一樣在旁邊張望,不叫車送他們首長上醫院?其實,林彪此時正受著大煙癮的折磨,誰也救不了他,隻有“救星”大煙土能使他擺脫折磨。他的警衛員們清楚地知道他的“病情”,所以在一邊並不著急,等待“首長”熬過痛苦的時刻。
可林彪他長長的枯坐,卻使不明真相的人經曆了長長的憂怕!
老杜仍回到118房間,毛澤東旁邊的沙發空著,和“五?一”晚上那個空椅子幾乎是同出一轍。毛澤東泰然處之,興致勃勃地舞動著手臂和客人熱烈地交談。
房間裏不斷傳來毛澤東朗朗的笑聲。
周恩來平靜的微笑著,不時插上一兩句話。
康生話不多,鏡片後麵的目光顯得陰沉,不容易看清……
會談結束了,林彪還沒有進來。
待毛澤東他們都走了,老杜收拾完攝影箱,才離開118房間。這時老杜到大廳裏看了一眼西北角。林彪不死不活地還坐在那,老杜真想過去問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這模樣怪叫人心驚肉跳的。但老杜略略地遲疑了一下,立即失去了上前詢問的勇氣。腦海深處映出天安門城樓的夜晚,那五光十色下的空椅子。老杜從內心懼怕他,躲避他,一想起他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渾身就不自在。
老杜沒敢停留,快步走出人民大會堂。
晚上,老杜將白天拍攝的照片送到人民大會堂。周恩來正在大會堂裏宴請羅馬尼亞的客人。
老杜在西大廳裏找到總理,將照片交他審閱,他站著匆匆地看了一遍,十分果斷地選了三張照片叫老杜發。
老杜接過這三張照片,心裏有點抱不平。他想:總理幹嗎老是將自己放在後麵?明明可以放在前麵他還是放在後麵,他卻扣下自己單獨的照片不讓發。三張照片依次為:
第一張,毛澤東和林彪會見客人。
第二張,林彪單獨會見客人。
第三張,康生和周恩來會見客人。
總理親自審閱新聞照片已有好幾年了,每次審閱照片他都很細心,該突出什麼,不該突出什麼,誰該前麵誰不該在前麵等等諸多細節他都會考慮得全麵周到。可近一年裏審閱照片,總理似乎比以前更細心――一種近似拘謹防備的細心。往日的慎重和今日的謹慎已經有著不相同的內涵。
轉眼,到中國共產黨誕辰日。正好整整50周年,肯定會大慶一番。然而,“七一”毛澤東和林彪沒有公開露麵。
黨的生日正副統帥都不露麵,說什麼也過不去老百姓這一關。幸好搞報紙的人都極有想象力,想出一套“魚目混珠”的辦法,還真的真假難辨呢!“七一”那天,報紙的頭版頭條用了一張以前的照片,林彪手搖“紅寶書”緊跟在揮手的毛澤東身後。這個形象是當時的“標準形象”,見報後,誰也沒有對這張照片形成的時間發生疑義。當時善良的平民百姓從不會無端地懷疑中國寫進黨章的副主席會有什麼不忠!
報紙又一次平安度過重大新聞的敏感日子。全國人民的心靈被“緊密團結”的大幅照片安慰了。那大幅照片後麵又隱藏著什麼秘密呢?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不說是老百姓了,就連中央高層也未必知道“緊密團結”的後麵是什麼?
四平八穩的新聞照片後麵卻是一次殺氣騰騰的軍事政變!
新中國的紀念節日,大多集中在下半年每月的第一天。新聞界好容易度過“七一”馬上又跟來“八一”建軍節。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節日,沒有正副統帥露麵更不行。報紙又隻好如法炮製。這次發照片,新聞界已是顫顫巍巍的,深怕露出馬腳。
沒有想到江青這時插了進來,幫了新聞界一個大忙――《人民畫報》和《解放軍畫報》7、8期合刊扉頁,亮出一幅林彪學毛選的大照片,下方署名:峻嶺。
人民第一次看見林彪不戴帽子,亮出半禿前頂,孜孜不倦學習毛澤東選集的照片。
無疑,林彪“無限忠於”的形象得到進一步的強化和鞏固,人們更不會有懷疑了。
作者峻嶺也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能近距離接觸林彪的人一定不是等閑之輩!
好奇的視線熱點漸漸地凝聚在林彪和作者之間的關係上研究、探詢。
人們終於得知,峻嶺就是江青!
他們從1966年合作《林彪同誌委托江青同誌召開的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到最後一次1971年畫報發表江青拍攝的林彪學毛選的大幅照片,五年間,他們之間有過合作也有過爭鬥,有過利用也有過幫助。
他們的關係猶如微妙循環的圓周,這次合作命中注定是他們最後和開始的重合。
(摘自《天安門見證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