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春山一行繼續趕路,遇到村莊也不敢進,生怕被民兵活捉。想知道一下方位,一張地圖也沒有,隻能盲目地在高山深溝之間亂竄。
落荒而逃,搞不好就會碰上共軍。為了保命,安春山多了一個心眼,換上了士兵衣服。
他們在山溝裏艱難地走著。快接近妙峰山時,突然前麵出現了許多共軍,安春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沒有人逃跑,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自殺,每個人都舉起雙手投降了。
“你是幹什麼的?”一個解放軍戰士問安春山。
“夥夫,是給我們這些掉隊的傷病員做飯的。”安春山答道。
戰士把安春山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那些俘虜,蠻像的,是實話。
“老夥夫,你願意跟我們幹革命,還是願意回老家?”
安春山想了想,用乞求的口氣說:“我上了年紀,不中用了。家裏還有老婆孩子,不知現在怎樣,想回家看看。”
“老夥夫”說得讓人同情。好心的解放軍戰士發給他還鄉證和幾塊錢,讓他回家與家人團聚。末了,戰士又說:“革命自願,絕不勉強,願幹者幹,不幹就放,放下武器,不咎既往,或幹或放,自由選擇。”
安春山連連說:“是,是!”
幾天前,這位傅作義的心腹幹將,還是一位耀武揚威的軍長,現在卻變成了一個可憐巴巴的“老夥夫”。
安春山被釋放後,拄著一根棍子,踉踉蹌蹌走向北平。
13日上午,安春山回到北平城內家中。進屋後,他臉未洗、飯未吃、裝未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找到秘書長王克俊,請王向傅作義報告:104軍完了,他已安全返平,懇求當麵向總司令請罪。
傅作義接到報告後,沒有說話,隻是在屋裏來回踱步。他想,派去救援的二個軍不但沒救出35軍,反而損兵折將,幾乎全軍覆沒。現在被包圍在新保安的35軍和被包圍在張家口的孫蘭峰兵團,處境更加困難。難道連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再打下去看來是不行了,出路在哪裏呢?求和?對,這是一條出路!讓安春山重建104軍,就待在自己的身邊,以應付各種情況。
傅作義停下腳步,對王克俊說:“讓安軍長今晚來見我。”
晚11時,安春山在王克俊的陪同下來到中南海的居仁堂。一路上,安春山精神很緊張,擔心總司令會追究他104軍被殲的責任。
見麵後,安春山戰戰兢兢地向傅作義行了個軍禮,聲音有些沙啞地說:“總司令,我,我對不起您!我沒有……”一向口齒伶俐的安春山,此時卻哽咽語塞。
傅作義揚揚手說:“算了,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別再提了,免得大家不高興。今晚讓你來,主要是想聽聽你對時局和咱們今後出路的看法。”
安春山聽罷,深深地鬆了口氣,心中始終懸著的石頭也落了地。總司令連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相反還這麼相信自己,使安春山感慨萬千。
他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總司令,又同王克俊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直截了當地說:“從目前情況看,由於蔣介石不得民心,南京政府肯定要完蛋。我們不能再跟著他跑了,否則就會成為他的殉葬品。共軍現已兵臨城下,求和不失為一種較好的出路。請總司令不要再猶豫了,應該當機立斷!”
傅作義點點頭,邊踱步邊說:“是呀,現在這仗沒有辦法再打下去了。原來,我想能戰方能言和,和談不過是緩兵之計。現在看來,這個想法不現實。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共軍就把我們察綏軍的主力3個軍,吃掉了一個,包圍了兩個,這往後的仗怎麼打?!目前,我們的出路也許隻有和平一途了。”
他走到安春山麵前,停步問:“我們求和是不是投降?是不是背叛?”
良久,安春山沉思著說:“罷戰言和與戰敗投降不是一回事。罷戰言和並不意味戰敗,它是交戰雙方通過平等談判達成某些協議,然後遵照執行,和平解決問題的一種方式。投降則是戰敗者向勝利者無條件地繳械,無條件地執行勝方所提出的任何要求。今天,我們同共軍言和,是為了不使古城遭受戰火摧毀,不使平民百姓的生命財產受到戰火破壞,不使幾十萬兄弟們再作無謂犧牲。顯然,這跟戰敗後的投降是兩碼事。”
安春山見傅作義在認真聽,王克俊投來讚許的目光,接著說:“言和是忠於人民的行動,不是背叛。但對於蔣介石政府來說,我們的舉動可以說是背叛。可是,蔣介石倒行逆施,欺壓百姓,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對這些人就應該背叛,絕不能和他們走一條路。”
傅作義沒有表態,又問:“我們跟共軍打了幾年仗,人家會不會原諒我們?殺不殺我們?”
安春山考慮了片刻說:“共產黨的宗旨是為人民打天下,讓老百姓翻身,隻要是對人民有利的事,人家就會幹。我們過去跟他們打過交道,人家的為人和才幹是了解的。他們是不會算舊賬的,更不會殺我們。在這點上,人家可跟蔣介石不一樣。”
傅作義說:“當前形勢隻有求和是生路。走和平的路,也符合北平幾百萬老百姓的願望,是替人民辦好事。但是,是要冒風險的,不會也不能全像你想的那樣,一切如意。有人會罵我們是降將,有人會罵我們是國民黨的叛徒,也可能有人認為我們是叛變而打死我們;共產黨也可能不原諒我們,把我們定為戰犯,將我們關起來。所有這些風險,我們都要準備承擔。”
說到這兒,傅作義看了看安春山、王克俊,又對安春山說:“從現在起,你哪裏也別去,呆在家裏好好休息。過幾天,調撥幾個訓練有素的保安旅及309師,你再把104軍重建起來,並指揮咱們所有在北平的察綏部隊。”
稍停一會兒,傅作義接著說:“我們雖然試求和談,但還應嚴密地備戰。我的判斷如果不是錯誤的話,那麼以我們現有力量,去打硬仗,是有點不夠充分,但部署得當,則確保和談進行的安全,確保北平文化古都的不亂、不毀,人民群眾不受災難,我們這點力量還是足夠應付的。”
傅作義講完話,坐在了沙發上。安春山、王克俊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告辭離去。
安春山心想,總司令對於求和已初下決心,但決心還不夠大、不夠堅決,他還有種種顧慮和考慮。不過,無論戰還是和,自己都跟總司令同生死共患難共榮辱到底,絕不能再做讓總司令傷心的事。
傅作義坐在沙發上沉思,反複考慮著出路問題。突然,他想起了新保安、郭景雲、35軍,不管求和還是再打,自己手中都不能沒有這支“王牌軍”。它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自己的資本,不能不要!
三十五軍好比山藥蛋,越燒越煮越軟綿
104軍從馬圈撤走後,郭景雲的35軍在新保安變成了一支孤軍。外無援兵,內無糧草,隻有寂寞、恐慌伴隨著這群疲備的軍人。
郭景雲分明掉進了沒有轆轤的深井,蹦不到地平線上,又穿不到地層那邊。他在井底望著巴掌大的天空,左右上下為難。
無奈,他把心一橫,對部屬發話說:“守,堅決守住新保安!”
說這話時,郭景雲還是郭景雲,口氣堅定,態度明朗。空間雖小,但這是屬於他的。
他把軍官們召集起來訓話,大聲說:“我是陝西長安人,我兒子叫郭永安,這次來到新保安,這‘三安’就可以使咱們轉危為安。”
也隻是這樣說說,給大家空鼓勁罷了。其實,如果能從新保安突出去,他還巴不得呢!問題在於共軍不會放他走,要把他和他的部隊像釘子一樣釘在新保安。他隻能硬著頭皮頂了。
這不,傅作義的一封電報就把他動搖了。
傅作義告誡郭景雲:守,隻有死路一條。還是準備突圍吧!
郭景雲看完電報,手一揮:按總司令的命令辦!
他立即召開營以上軍官會議,傳達了傅作義的電令:準備突圍,撤回北平。
七嘴八舌。
多數人認為直往北平行不通,返回張家口也不成,因為那方麵已有共軍的重兵和工事,105軍來不了,35軍就上不去。突圍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不要汽車,徒步向南突圍,進入南山後即可脫險;二是出其不意,向大同方麵突圍,但途中桑幹河流域都是山地,也不能帶汽車。
郭景雲猶豫了,第一次感到軍長這麼難當。
他說:“別的都好說,這400多輛汽車是總司令的命根子,不能不要。”
有人說:“隻要有生力量存在,不怕沒東西。”
郭景雲電告總部,說突圍無公路可走,請示汽車、火炮如何處置?
“輕裝突圍!”傅作義回電。
郭景雲快刀斬亂麻,當機立斷:突出新保安後往西而不往東,以造成撤回張家口的假象,再尋機回轉北平。為了“輕裝”,命令要求把一切笨重東西全部丟掉,大炮一律破壞,或膛炸,或拆毀;汽車的水箱穿孔,輪胎放氣;帶不走的文件燒掉,私人東西存放房東家裏;輕重傷員就地轉移,一律不準隨隊……
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天黑後出發。
左等右等,日頭終於落山了。可是,當城外燃起一堆堆夜火時,仍不見郭景雲下命令。
一種揭不透的沉悶氣氛充塞在城裏每一個角落。每個人的內心世界都不平靜,焦躁不安。出人意料的是,郭景雲很鎮靜。因為他沒把悲愴變成美妙,也沒有把噩夢變成絕藝,始終相信一切沉默著的都不會永遠沉默。
郭景雲是在等總司令的最後一道命令。總司令是35軍的老軍長,這麼重大的軍事行動,總司令不會不再囑咐幾句話的。
果然,總司令又來電了。不過,不是囑咐的話,也不是立即突圍的命令,而是“繼續固守待援”的決定。
郭景雲看完電報一愣,怎麼會朝令夕改呢?但是,他很快就轉過彎來了,總司令的決定是不容置疑的,應該堅決照辦。他對部屬說:“大家要安心防守,要相信總司令,他不會舍下35軍不管的。總司令讓咱們固守,咱們就要守出個樣子。什麼樣子叫守,就是全軍動手修工事、建地堡、挖戰壕!”
郭景雲忙乎壞了,一會兒這兒走走,一會兒那兒瞧瞧。不管到了什麼地方,他都要過問工事的進展情況。這可把35軍的官兵累慘了,每天在城裏跑來跑去,忙忙碌碌地扛木材、抬門板。白天時間不夠用,晚上就點起燈火繼續幹。
沒出幾天,新保安城的地皮就被揭去了厚厚一層,連老百姓家的菜板、打狗棍都被搶去了。原有的工事得到了加固,新修的工事到處都是,400多輛汽車也作為巷戰工事擺在大街小巷。城外修起了外壕、地堡、鹿砦、支撐點,成為35軍城防的屏障。
郭景雲站在城牆上得意地說:“讓他們打吧,攻吧!沒有20天、30天共軍休想進新保安。”
其實,他這些天奔走得最緊張的時候,也是他擔心得最厲害的時候。這個彈丸之地怎麼守法?現在,這些工事使他看到了一線希望。
12月13日淩晨,又一場大雪覆蓋了新保安,靜靜的空間都讓雪花填滿了。
上午,雪停了。
郭景雲隔窗望著院子,樹枝上凝結著一個又一個小雪球,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圍牆、房屋、樹木……一切都顯得那麼低矮、壓抑。
他推門出屋,走在院子裏雪地上,腳下不時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身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他佇立在大門口,一眼就看到一輛拉軍糧的馬車慢騰騰地從街上軋過,車上空蕩蕩的,又一輛空車,看來都白跑了一趟。
郭景雲最愁的就是糧草和彈藥問題。1萬多人的守城部隊,每天都要吃飯,沒有糧食怎麼活?難道讓全軍困死在新保安城裏不成?從張家口出發以來,彈藥的消耗很大,一直沒有得到補充,不補充怎麼打仗?向當地居民強征一些雜糧油鹽,數量有限,而且容易激起民憤。隻能靠北平總部派飛機空投糧彈了!
可是,傅作義派的飛機不敢低空投放,總是高高扔下,看著降落傘在頭上打轉轉,但一落就落到城外較遠的地方,給共軍送了禮。35軍的官兵都罵空軍人員“太不中用”。
能責怪空軍人員的空投技術嗎?他們巴不得把每袋糧食、每箱彈藥都空投到自己人的陣地上。可是,35軍占據的地盤也太小了,在空中俯視新保安城就更小了。
郭景雲苦苦謀求生路。
火車站!
那裏存放著35軍的大量糧草和彈藥,隻是兩天前丟掉了。一定要奪回火車站,要不惜任何代價。
267師在炮火掩護下,向火車站發起了猛烈攻擊。師長溫漢民到東關盡頭的一個街頭堡裏親自督戰,一連組織了九次衝鋒,都被打垮了。損失了半個團兵力,也沒有攻下火車站,最後隻好撤回部隊。
無奈,郭景雲對部屬安慰說:“這是一時困難,總司令會有辦法的。”
城牆外是另一個世界。
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楊得誌的部隊,以九個旅(師)的強大兵力,將郭景雲的35軍團團圍住,在掃清外圍據點的同時,日夜加緊修築陣地工事,進行攻城準備。
戰士們在零下30度的冰天雪地裏,冒著凜冽的寒風,構築各種掩體、交通壕、塹壕,架設鐵絲網。各部隊情緒激昂,同仇敵愾,提出了“艱苦鬥爭兩年半,報仇立功在今天,打掉傅軍命根子,活捉郭景雲”的口號。
為了提高軍事技戰術水平,指戰員們利用東八裏等地的圍塞練習登城,開展模擬巷戰、夜戰、肉搏戰的練兵活動,還搞圖上和沙盤作業。請戰書、決心書像雪片一樣在戰壕裏傳來傳去,交通溝裏到處貼著標語:“堅決消滅35軍,刺刀見血逞英雄!”“活促郭麻子,大報血海仇!”“打到北平去,解放全華北!”
部隊在抓緊練兵和構築工事,塞上百姓群眾踴躍支前,給子弟兵送來了棉衣、棉被和雜糧、蘿卜、土豆等;民兵除運送彈藥和傷病員外,還同戰士們一起挖工事。
解放軍有堅強的後盾,各種物資源源不斷。此外,國民黨飛機空投的許多糧彈落到陣地上,人人放心吃、用。城內的35軍望空餓叫,城外的解放軍卻風趣地說:“蔣介石這個運輸大隊長給我們改善生活來了!”“傅作義知道我們圍困35軍辛苦了,送這麼多東西來犒勞咱們。咱就不客氣收下了,照例不打收條。”
盡管許多人都吃住在空曠的田野裏,下鋪凍土,上蓋寒天,風餐露宿,實在是很艱苦,但殲滅35軍的情緒一直非常旺盛。有一首打油詩寫道:“35軍好比山藥蛋,已經放在鍋裏邊;解放軍四麵來燒火,越燒越煮越軟綿。同誌們,別著急,山藥蛋不熟不能吃;戰前工作準備好,時間一到就攻擊。”大家隻有一個希望:早日拿下新保安,早日消滅35軍!
一些人沉不住氣了。怎麼還不打呀?什麼時候才下命令攻城呀?趕快下令打吧!
兵團政委羅瑞卿親自做工作,組織各級政工幹部向廣大指戰員講述“圍而不打”的戰略意義,宣傳局部服從全局的道理,幫助大家克服急躁情緒。
華北第4縱隊司令員曾思玉對戰士們說:“消滅35軍很容易,現在是圍而不打,這著棋是毛主席‘將’傅作義的‘軍’。我們牽著他的‘鼻子’走,想什麼時候打,就什麼時候打。他好比是猴子拿辣椒,吃不得,丟不下,跑沒本錢,守沒力量。等我部署完畢後,就一口吃掉它。那時,蔣介石在華北戰場上的重兵集團就要被我軍就地全部殲滅。”
在圍城期間,解放軍向35軍展開了強大的政治攻勢。戰場廣播喊話、以空炮彈殼打宣傳彈,陣地前豎起寫著“繳槍不殺,歡迎過來,立功者受獎”的標語牌,把帶有大量“告蔣軍官兵書”“通行證”的俘虜放回城中,給35軍主要頭目寫信……
郭景雲就收到了一位姓甄的解放軍某部政工部長的一封信,大意是希望他派人接洽起義,投向人民。信中還說他是101師師長馮梓的同學。郭景雲草草地看後,沒有給馮看就將信撕得粉碎,摔在窗外。
與此同時,馮梓也收到了同樣內容的信。信上說:“我是甄夢筆,甄華是我的新名,我這幾個字,你還可以認得出是我寫的……你們完啦……快率部起義吧!”
甄夢筆,這個名字再熟悉不過了。
馮梓想起來了他們同窗苦讀的歲月:課堂上一起解題,上學路上互相交談,放學之後郊外玩鬧。後來,自己參加了國民黨,老同學加入了共產黨。1926年冬至1927年上半年,他倆都在太原,國民黨清黨時,老同學逃到山西平定縣被捕,後經營救出獄轉到日本留學。抗日初期回國,並在山西離石與自己見了麵,那時自己是35軍101師的一個營長。他到自己營裏教過向日軍喊話的日語口號,並鼓勵自己好好抗日,不提舊事。
馮梓無法按捺心中的激動。這是不祥之兆,還是走向新路的起點?他簡直不敢預料。他想了許多,心情也很緊張。“你們完了!”這句話,他相信共產黨同學不會騙自己,事實也是如此。傅作義說“固定待援”,可援從何來?但起義的事,不好辦,部隊毫無思想基礎。101師的三個團長都是從綏遠來的,進過傅作義辦的綏遠幹部訓練團,畢業後分到師裏幹了多年,是一些“家生駒子”。郭景雲是由這個師的師長升任軍長的,有不少心腹親信,第2團是他當團長時由獨立第7旅帶過來的,在這個班子底上怎能搞起義呢?!
一想到郭景雲,馮梓就感到背後涼颼颼的。軍長絕不會允許自己手下的一個師長和共軍高級軍官有聯係,他會大怒,會把這個師長就地槍斃。
馮梓的心縮成了一團,覺得老同學的那封信就是一顆定時炸彈。他趕緊找到火柴,把信燒掉了。
郭景雲是否知道這件事,他沒說過,也沒問過馮梓。但是,他的第六感覺特別靈敏,已經感到厭戰、反戰的情緒正在他的部隊裏滋蔓。這還了得,任其發展下去形成了氣候,35軍將不戰自潰。
有一次營以上軍官會議上,他手裏握著槍,滿臉怒氣地說:“如果共軍從誰的陣地上突進城來,誰就要受到軍法從事。從現在起,誰也不準偷聽共軍的廣播,不準偷看共軍的傳單,不準接收共軍的信件,違者立即槍斃!要是有人跟我二心,私通共黨,當叛徒、逃兵,我絕不輕饒,非把他崩了不可!”
他掃視了一下會場,見大家都在瞪著眼睛聽,接著說:“我相信,總司令會有辦法的。如果……”他聲音突然變啞,良久才說:“如果新保安城被攻破,我發誓與你們一起用汽油自焚!”
要死,大家一堆兒燒死。夠義氣!
天上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狂風將雪片撒進人家的屋子裏,並在光禿禿的樹梢上,怪聲地怒吼著、咆哮著,仿佛世界的一切,都是它的馴順的奴隸。
此刻,新保安城裏有多少人的心讓寒冬的暴風雪吹得快要僵了。雪呀雪,冬天的日子長得像井繩。
郭景雲規定每天晚上9時在軍部召開例會,參加者是軍部各處、科長和各師參謀長以上人員。在會上,他總是板著麵孔聽各方麵報告,然後就叫人給占“響馬卦”,卜問吉凶。新保安能不能守住?何時解圍?北平方麵情況如何?如占一卦說“今晚沒事”,他就很高興;如說“今晚某處怕撐不住”,他便是把牌打亂,氣洶洶地說:“誰信你這個!”
其實,誰都感到大禍即將臨頭,守不了多久,但誰也不敢說,隻能跟著郭景雲繼續死守聽天由命了。
12月18日,一封勸降信飛進城。
郭景雲接過這封信,想拆又不想拆,說不清楚為什麼,但最後還是把信拆開看了。信是共軍華北第2兵團司令員楊得誌、政治委員羅瑞卿寫的。全文如下:
郭景雲軍長及35軍全體官兵:
你們被圍在新保安孤城,糧彈兩缺,援兵無望,完全陷於絕境,等待著被殲的命運。
傅作義大勢已去,南口、通縣、沙河、良鄉、盧溝橋、豐台、門頭溝、石景山、南苑、廊坊、唐山等軍事經濟要地已經丟了,眼看北平、天津也保不住,就要全軍覆滅。104軍、16軍在懷來、康莊之間已大部被殲,105軍也被我包圍在張家口,同你們一樣欲逃不得。傅作義既然救不了104軍、16軍和105軍,又怎能救得了你們?既然保不了北平、天津,又怎能保得了新保安、張家口?因此,你們不要幻想任何增援,你們不就是增援張家口而陷入重圍的嗎?104軍、16軍不就是增援你們而被殲滅了嗎?你們也不要幻想僥幸突圍出去,本軍對你們包圍得像鐵桶一樣,而且東至北平,西至張家口沿途到處都是解放軍,不要說你們沒有長著翅膀,就是你們長著翅膀也是飛不出去的。你們更不要幻想你們所築的那點工事能夠固守,請問新保安的工事,此時石家莊、臨汾、保定等處的工事如何?更不要說濟南、錦州、長春、沈陽、洛陽、開封、鄭州、徐州等地方。本軍以壓倒優勢的火力,隻要向你們集中轟擊幾個小時,或者更多一點時間,立刻就會使你們全軍覆滅。
本軍為顧念你們兩萬多人不做無謂犧牲起見,特向你們建議:立即向本軍繳械投降,學長春鄭洞國、新7軍的榜樣。本軍當保證你們全體官兵的生命安全和你們隨身所帶的財物不被沒收。本軍所要求你們的,隻要投降時不破壞武器,不破壞汽車和所有軍事資財,不損壞全部文件等。如果你們敢於拒絕本軍這一忠告,本軍就將向你們發起攻擊,並迅速幹淨全部地殲滅你們。識時務者為俊傑,在此緊要關頭,諒你們當中不乏能作聰明的人。時間不會太多的等待你們了,何去何從,快快抉擇。如願接受本軍建議,當即派負責代表出城,到司令部談判。
一封勸降書能把35軍搗鼓亂?笑話!郭景雲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這是不是共軍的最後通牒?!
這封勸降書在當晚9時軍部的例行會上宣讀了一遍,軍官們都沒表示,信也當眾燒掉。在會上,郭景雲聲色俱厲地說:“別聽共軍胡謅八扯,我們寧死不降,要讓共軍在新保安城下血流成河,休想越進城池一步!”
說歸說,郭景雲的心裏卻很著急,幾乎天天都讓參謀長田士吉給總部發電報請求援助。在他看來,傅作義不會見死不救,不會把35軍丟掉不管的。
沒有35軍,傅作義還不是一個空殼?有傅作義在,就不能讓35軍消失在新保安。
35軍成了傅作義的一個沉重包袱,丟不得,又保不住。他在指揮上已經完全混亂了,一會兒讓郭景雲輕裝突圍,一會兒又要郭景雲就地待援,使郭景雲暈頭轉向,不知如何是好。
唉!總司令竟成了不可捉摸的人。
直到12月20日夜,郭景雲還在進退兩難。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是郭景雲了。
夜,無月,無星。新保安城像一個沒有打開窗扇的黑屋。
城池傾斜,郭景雲飲彈身亡
1948年12月中旬,凜冽的寒風狂掃著華北大地。解放軍東北野戰軍由對平津地區國民黨軍隊“隔而不圍”到把“華北剿總”及二個兵團部、六個軍部、22個師共25萬人包圍在北平,把2個軍部、11個師共13萬人包圍在天津,把1個兵團部、1個軍部、5個師約5萬人隔斷在塘沽。這樣,連同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對新保安、華北第3兵團對張家口的包圍部署,傅作義集團在平、津、張、塘全線的“長蛇陣”已經被解放軍切成了數段,基本處於欲戰無力、欲守無能、欲退無路的局麵。
在西柏坡,毛澤東起草發給平津前線的電報,決定采取“先打兩頭,後取中間”的方針,預定著攻擊的次序:首先塘沽區,其次新保安,再者唐山區,第4天津、張家口兩區,最後北平區。
後來,戰場情況有了變化。毛澤東又將攻擊的次序改為先打新保安、張家口,再攻天津,最後奪取北平。這個部署的核心用意在於:以戰促和。
打新保安,張家口的國民黨守軍很有可能突圍逃跑。為此,毛澤東命令東北第4縱隊於12月17日由南口西進,歸華北第3兵團楊成武統一指揮,加強對張家口的包圍。
12月19日9時,毛澤東電告華北第2兵團:在東北4縱隊到達張家口並部署完畢後,你們即發起對新保安的攻擊,準備五天左右解決戰鬥。
接到電報後,楊得誌、羅瑞卿、耿飆等兵團領導無比興奮。11個漫長的嚴寒晝夜,進攻的時刻終於來到了。為了便於指揮作戰,他們把兵團司令部由趙家山移到了離城僅有三裏的地方,不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新保安。
羅瑞卿激動地說:“從北出紫荊關,一個多月了,毛主席指揮敵我100多萬人,到底把這頓‘飯’做熟了。”
有位參謀說:“35軍這鍋山藥蛋快煮爛了。”
羅瑞卿一擺手,笑著說:“你隻看到了‘山藥蛋’,毛主席那個鍋裏煮的,可是既有天津的海,又有北平的山,還有‘皇帝’的金鑾寶殿哪!”
羅瑞卿的話,把大家都說笑了。
楊得誌說:“現在真有點13年前搶渡大渡河的感覺。”
羅瑞卿說:“那時候是敵人追我們,現在可是我們追他們!”
楊得誌點點頭,感歎道:“那時他們追我們總共才一年時間,可我們追35軍,已經好多年了。”
稍停一會兒,楊得誌接著說:“攻打新保安是‘各個殲敵’的第一仗。咱們要集中兵團全部兵力,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把35軍消滅掉!”
耿飆說:“現在部隊的戰鬥情緒很高漲,大家早就盼著這一天呢!”
楊、羅、耿研究決定:3縱隊對城南及西南部實施攻擊,4縱隊對城東關及東部實施攻擊,8縱隊對城西北部實施攻擊。戰鬥中,3縱、8縱並肩突擊,各部炮火要相互支援。
當天傍晚,楊、羅、耿致電中共中央軍委:東北4縱主力20日可到張家口地區。我兵團攻殲新保安守敵一切準備就緒,擬於21日掃清外圍,22日發起總攻。
20日14時,軍委複電:“同意21日攻擊新保安。”
部隊行進的腳步聲在凍結的大地上響起。各旅、團都向預定的陣地運動著。每一門大炮、每挺機槍、每一支步槍都瞄準了新保安城,等待著最後一道命令。
此時,郭景雲正在新保安城裏焦急等著傅作義派來的飛機空投。
他從早上一直等到下午,始終不見飛機的影子,天空上隻有幾朵白雲在悠閑飄蕩。
郭景雲搖了搖頭,長歎一聲,挪動著沉重的腳步走回了自己的房子。
他有愁苦,也有怨恨,還有消沉的暗影。
他想到了死。這種賴活著還真不如痛痛快快去死。但瞬間過後,他又邁著很堅定的腳步走出了房子。
他來到街上,登上城牆,向城外張望。夜火,一堆又一堆,熊熊燃燒,映著夜空,映著在寒風中抖嗦的禿樹枝,映著留著殘雪的路。
突然,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在天際劃過。
郭景雲堅信前方就是黎明,城池不會傾斜。
他在城中走著,想著,有時還說著什麼。幾分自在,幾分絕望。
12月21日下午四時,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開始了清除城郊外圍支撐點的戰鬥。
150多門火炮掩護第4縱隊強攻新保安城的東關。僅五分鍾,就有5000多發炮彈落在這個麵積隻有4000多平方米的地段上。在此守備的35軍267師801團還沒來得及抵抗就傷亡過半,保安團也潰散了,剩下的官兵紛紛逃回城裏。與此同時,第3、第8縱隊也掃清了城外的35軍地堡。
解放軍逼近城牆隻有40多米,已把新保安城圍個水泄不通。
東關失陷了。
郭景雲感到斷了一隻翅膀。要再起飛,恐怕很難了。
他突然覺得城池變得模糊不清了,四周陰森森的,到處布滿令人恐懼的身影。寒氣逼人,沒有陽光。他似乎明白了:地獄就在身邊。
但是,他的心還沒有凍僵。
就在這時候,解放軍停止了炮擊和攻城行動。
又是老一套!攻攻停停,停停攻攻,一陣激戰之後必然會這樣的寂靜。
郭景雲還是不相信新保安城會傾斜。
夜深人靜,一切都好像沉入了深深的海底。高而遠的夜空上,隻有幾顆星星時隱時現。
這是個寧靜而難熬的長夜。
郭景雲產生了一種不祥之兆。他再次致電總部要飛機、要彈藥。
接到35軍的緊急救援電報後,傅作義頹然地坐在了沙發上。良久,他才像剛跑完百米似的急喘著粗氣說:“秘書長,你以我的名義,火速向南京發報。直接給蔣委員長,要他派飛機救援。口氣要重一點。立等回電。”
“總座!”王克俊剛匆匆離去,參謀長李世傑走了進來。“孫蘭峰來電說,張家口城外共軍調動頻繁,請求馬上突圍,否則會失去機會。”
傅作義說:“告訴他不要太急,35軍是有戰鬥力的。要他堅持策應。”
李世傑走了,他也跟著出來。
院子裏,寒風凜冽。他麵朝西站著,一動不動,仿佛隱約聽見了陣陣的槍炮聲。現實竟成了一個啃不完的苦果,喝一口涼水也澀牙!如果地有縫他會鑽進去,天有梯他會爬上去的。離開人間就行,這兒簡直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王克俊報告:“南京方麵回電了,說徐蚌前線吃緊得很,無力北援。”
“這個老滑頭!關鍵的時候撒手不管了!”傅作義氣憤地走進屋子。
王克俊跟著進屋,問:“35軍郭軍長那裏怎麼辦?”
傅作義苦思半晌,慘然長歎道:“沒有辦法,你就給他們鼓鼓勁吧……”
深夜,郭景雲收到了這樣一封總部複電:“明早7時派飛機十架前往助戰,另十噸彈藥於明晨由青島起飛運往。”
他憂心稍減。
盡管如此,他一夜也沒睡,老是看手表,老是嫌時間過得太慢。
在同一個夜裏。新保安城外,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各部隊已經進入指定的陣地,各就各位。
待命。等待。耐心而煩躁地等待。
時間悄悄地又是緩慢地進入了22日的拂曉。
華北第2兵團的司令部裏,隻有馬蹄表在有節奏地作響,楊得誌站著不動,也不說話,隻是偶爾向窗外望望。
他看看桌上的馬蹄表,開始打電話。
他先要通了第4縱隊的電話,問:“你們準備好了嗎?按規定時間開始總攻!”
曾思玉回答說:“一切都準備好了,到時間就開炮。”
電話又撥到了第3縱隊。
鄭維山答道:“楊司令員,3縱隊準備完畢!”
8縱隊司令員邱蔚回答說:“我們就等著首長下命令了!”
準備多時的總攻即將開始。
12月22日清晨,新保安全城靜悄悄等著前來助戰、空投糧彈的飛機。
郭景雲覺得有點心慌,神情恍惚,便走出地下掩蔽部,來到指揮所。
他剛進門就問參謀長田士吉:“飛機來了嗎?”
田士吉說:“沒有這麼早。”
過了一會兒,郭景雲眼盯著手表說:“快7點鍾了,參謀長聽一聽外邊有沒有飛機響?”
田士吉回答說:“沒聽見。”
到了7時10分,郭景雲又問,還是沒聽見。
郭景雲沉不住氣了,對田士吉說:“你再寫個電報問問總司令,還要我們不要?”
話聲剛落,解放軍的炮彈就暴風雨般傾瀉在新保安城內。這個方圓僅一平方公裏的小鎮,立刻到處充斥著爆炸聲、嚎叫聲、吆喝聲……
郭景雲明顯感到自己腳下的大地在顫抖。
他隱約覺得這回聽到的槍炮聲比以往任何一次聽到的都要猛烈,而且來自四麵八方。但是,他還是以為這回炮擊會跟平時一樣,打一陣就能停。
果然,沒過一會兒,便聽不到炮聲了。郭景雲深深地鬆了口氣。
郭景雲站起身剛要走,一位參謀慌慌張張地跑進指揮所,喘著粗氣報告說:“共軍,共軍大舉攻城了!”
“什麼?”郭景雲頓時覺得腦子一片空白,雙腿發軟,又坐在了椅子上。但沒過一會兒,他就像一頭發瘋的獅子,大聲吼道:“給我組織出擊,絕不能讓共軍接近城牆。誰要丟掉一寸陣地,誰就拿腦袋來見我!”
軍長下了死命令。丟了性命也要拚,反正守不住也是死。
猛然間,郭景雲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問參謀長田士吉:“飛機來了嗎?”
“沒有。”田士吉答道。
“日他娘個臭屁!”郭景雲惱怒了。
他在給傅作義的急電中破口大罵:“你見死不救,眼看追隨你多年的老部下,苦戰待斃,於心何忍!”
其實,傅作義在北平為35軍的命運,也是非常著急的。“我的35軍不能失敗,我的35軍不會失敗!”他幾乎是在狂叫。
他們的心同樣單調,同樣荒蕪。
仿佛就在這一瞬間,傅作義覺得地球傾斜了,郭景雲覺得新保安城傾斜了……
解放軍華北第2兵團向新保安城發起總攻後,各部隊在炮火掩護下奮力攻城。
22日8時許,九米高的東南城牆被轟開了一個缺口。4縱隊33團尖刀連趁著濃煙撲向缺口。
在此防守的國民黨軍35軍267師801團,在團長李上九的威逼下,拚命頑抗。
“給我堵上!”當城牆出現缺口後,李上九下了死命令。
他的部隊立即用早已準備好的沙袋子往缺口處扔,並組織交叉火力封鎖解放軍衝擊的道路。
“摧毀它!分路前進!”解放軍33團團長張懷瑞命令道。
重炮抵近射擊,又轟開了兩個缺口。33團兵分數路,冒著槍林彈雨,突入地堡群中。接著,三人一組五人一夥,用手雷、手榴彈把一個又一個地堡連鍋端。守軍死的死,俘的俘,逃的逃。
“給我頂住!”李上九大聲吼道。
他明白,如果共軍從自己的防線突入城內,郭軍長非給他槍子吃不可。他是鐵了心要守住東南城角。
可是,解放軍越打越凶猛,城牆的缺口越來越多,衝鋒的部隊像潮水般湧向東城門。
9時30分,在冒著硝煙的東城門樓上,飄起了一麵紅旗。
解放軍4縱隊與國民黨軍267師在城東展開巷戰,逐屋、逐街反複爭奪。
郭景雲就坐在城中心鍾鼓樓附近的軍指揮部裏。
有人進來報告:“共軍突入東城門!”
郭景雲不相信35軍就這麼不經打。他惱火,一邊責罵著部屬,一邊給他們下達死命令。
他怒氣衝衝地嚷道:“給我斃了李上九!”
此時,李上九剛跑到267師的指揮所,神色慌張地問師政工室主任林澤生:“師長呢?”
林澤生回答:“師長在西院。”接著問:“外麵情況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