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2)(1 / 3)

牛首山打獵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敘了作者在牛首山打獵的場麵。牛首山,在南京中華門向南二十多裏處。《金陵覽古》稱:“遙望兩峰爭高,如牛角然,佛書所謂江表牛頭也。”

戊寅冬,餘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與其弟勳衛、甥趙忻城,貴州楊愛生,揚州顧不盈,餘友呂吉士、姚簡叔,姬侍王月生、顧眉、董白、李十、楊能,取戎衣衣客,並衣姬侍〔1〕。姬侍服大紅錦狐嵌箭衣、昭君套,乘款段馬,鞲青,絏韓盧〔2〕。箭手百餘人,旗幟棍棒稱是,出南門,校獵於牛首山前後,極馳驟縱送之樂〔3〕。得鹿一、麂三、兔四、雉三、貓狸七。看劇於獻花岩,宿於祖塋〔4〕。次日午後獵歸,出鹿麂以饗士,複縱飲於隆平家。江南不曉獵校為何事,餘見之圖畫戲劇,今身親為之,果稱雄快。然自須勳戚豪右為之,寒酸不辦也。

〔1〕戊寅: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王月生:清·餘懷《板橋雜記》中卷:“王月,字微波,母胞生三女,長即月,次節,次滿,並有殊色。月尤慧妍,善自修飭,頎身玉立,皓齒明眸,異常妖冶,名動公卿。桐城孫武公昵之,擁致棲霞山下雪洞中,經月不出……崇禎十五年五月,大盜張獻忠破廬州府,知府鄭履祥死節,香君被擒,搜其家得月,留營中,寵壓一寨,偶以事忤獻忠,斷其頭,函置於盤,以享群賊。”參見本書卷八《王月生》篇。顧眉:清·餘懷《板橋雜記》中卷:“顧媚,字眉生,又名眉。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如雲,桃花滿麵,弓彎纖小,腰支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家有眉樓,綺窗繡簾,牙簽玉軸,堆列幾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香煙繚繞,簷馬丁當。餘常戲之曰:‘此非眉樓,乃迷樓也。’人遂以‘迷樓’稱之。”董白:清·餘懷《板橋雜記》中卷:“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蓮,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七八歲時,阿母教以書翰,輒了了。少長,顧影自憐,針神曲聖食譜茶經,莫不精曉。性愛閑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舍去。至男女雜坐,歌吹喧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慕吳門山水,徙居半塘小築,河濱竹籬茆舍,經其戶者,則時聞詠詩聲或鼓琴聲,皆曰:‘此中有人。’已而扁舟遊西子湖,登黃山,禮白嶽,仍歸吳門。喪母抱病,賃居以棲,隨如皋冒辟疆,過惠山,曆澄江荊溪,抵京日,陟金山絕頂,觀大江競渡以歸。後卒為辟疆側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勞瘁死。辟疆作《影梅庵憶語》二千四百言哭之,同人哀辭甚多。”李十:清·餘懷《板橋雜記》中卷:“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聞琴歌聲,則勃勃動,生而娉婷娟好,肌膚玉雪,既含睇兮又宜笑,殆《閑情賦》所雲‘獨曠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潔,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愛文人才士。所居曲房密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

〔2〕箭衣:古代射士所穿的一種緊袖服裝。袖端上半長可覆手,下半特短,便於射箭。款段馬:行走遲緩的馬。鞲青骹:用臂鞲套上青腿的獵鷹。絏韓盧:用繩子牽著黑色的獵狗。

〔3〕箭手:火箭手。

〔4〕獻花岩:據《金陵覽古》載:在幽棲寺旁祖師洞裏,有一像平台一樣的石窟,深一丈寬八尺,命名叫獻花岩,因為曾有百鳥獻花。祖塋:祖墳。這裏指祖墳所在地。

打獵是古代官僚豪紳的一種奢侈的遊樂活動,其場麵之浩大,財物之浪費都是驚人的。正如本文結尾所說,“然自須勳戚豪右為之,寒酸不辦也”。

楊神廟台閣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載當時紹興附近楓橋楊神廟民間演百戲的情景。

迎台閣是浙江一帶的民間百戲。宋·周密《武陵舊事》卷三“迎新”條:“戶部點檢所十三酒庫,例於四月初開煮,九月初開清,先至提領所呈樣品嚐,然後迎引至諸所隸官府而散。每庫各用匹布書庫名高品,以長竿懸之,謂之‘布牌’。有木床鐵擎為仙佛鬼神之類,駕空飛動,謂之‘台閣’。雜劇百戲諸藝之外,又為漁父習閑、竹馬出獵、八仙故事。及命妓家女使裹頭花巾為酒家保,及有花窠五熟盤架、放生籠養等,各庫爭為新好。庫妓之癥癥者,皆珠翠盛飾,銷金紅背,乘繡韉寶勒駿騎,各有皂衣黃號私身數對,訶導於前,羅扇衣笈,浮浪閑客,隨逐於後。少年狎客,往往族持杯爭勸,馬首金錢彩段沾及輿台。都人習以為常,不為怪笑。所經之地,高樓邃閣,繡幕如雲,累足駢肩,真所謂‘萬人海’也。”

楓橋楊神廟,九月迎台閣。十年前迎台閣,台閣而已〔1〕。自駱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為之〔2〕。扮馬上故事二三十騎,扮傳奇一本,年年換,三日亦三換之〔3〕。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4〕。一指點為某似某,非人人絕倒者不之用〔5〕。迎後,如扮胡者,直呼為胡,遂無不胡之,而此人反失其姓〔6〕。人定,然後議扮法。必裂繒為之〔7〕。果其人其袍鎧須某色、某緞、某花樣,雖匹錦數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諸友中有能生造刻畫者,一月前禮聘至,匠意為之,唯其使〔8〕。裝束備,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絕又不用。故一人一騎,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畫,一勾一勒不得放過焉。

土人有小小災,輒以小白旗一麵到廟禳之,所積盈庫〔9〕。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裏,如幾百萬白蝴蝶,回翔盤礴在山坳樹隙。

四方來觀者數十萬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10〕。台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11〕。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12〕。

〔1〕十年前迎台閣,台閣而已:十年前演百戲隻是按照常例演百戲罷了(意思是不怎麼認真,沒有多大特色)

〔2〕思致文理:意思是要求很高,必須符合演劇的規範、原理。

〔3〕馬上故事:指打仗的故事,演武打戲。三日亦三換之:三天的戲要換三次,每天都不一樣。

〔4〕其人與傳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時:演員與戲劇中的人物在未扮演之前就必須十分相像。

〔5〕絕倒:叫好,叫絕。

〔6〕胡:應作“胡連”,明·單本《蕉帕記》中的人物。

〔7〕必裂繒為之:一定要剪裁新的絹緞絲綢衣料做成新的戲服,不用舊的。

〔8〕能生造刻畫者:指設計人物造型、繪畫臉譜等。匠意為之,唯其使:一切服從於主人所聘請的那個人(相當於現在的導演)的設計構思,根據他的命令行事。

〔9〕災祲(jīn):災難,災禍。禳:向神禱告祈求化解、消除(災難)。

〔10〕市楓橋下,亦攤亦篷:集市於楓橋之下,或設攤位,或搭篷帳。

〔11〕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好像有鬼神附在他身體上似的,使他不能走開。

〔12〕不或爽:沒有一次發生差錯。

民間演百戲,如此認真,如此講究,可見這一帶老百姓對戲劇的愛好與重視,所以浙江是南曲的發源地,在古代戲劇史上具有很重要的地位。

嚴助廟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敘了嚴助廟的供品和演出情況。嚴助,漢會稽吳人,曾擔任中大夫,受到漢武帝的寵信。後淮南王劉安謀反,嚴助因與他交好而被殺。後人為他建廟。

陶堰司徒廟,漢會稽太守嚴助廟也〔1〕。歲上元設供,任事者聚族謀之終歲。凡山物(虎、豹、麋、鹿、獾、豬之類),海物噩噩(江豚、海馬、鱘黃、沙魚之類),陸物癡癡(豬必三百斤,羊必二百斤,一日一換。雞、鵝、鳧、鴨之屬,不極肥,不上貢),水物侖侖(凡蝦、魚、蟹、蚌之類,無不鮮活),羽物(孔雀、白鷳、錦雞、白鸚鵡之屬,即生供之),毛物(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屬,亦生供之),洎非地(閩鮮荔枝、圓眼、北蘋婆果、沙果、文官果之類)、非天(桃、梅、李、杏、楊梅、枇杷、櫻桃之屬,收藏如新擷)、非製(熊掌、猩唇、豹胎之屬)、非性(酒醉、蜜餞之類)、非理(雲南蜜唧、峨嵋雪蛆之類)、非想(天花龍蜒、雕鏤瓜棗、撚塑米麵之類)之物,無不集〔2〕。庭實之盛,自帝王宗廟社稷壇所不能比隆者〔3〕。十三日,以大船二十艘載盤,以童崽扮故事,無甚文理,以多為勝〔4〕。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陸奔,隨路兜截,轉摺,謂之“看燈頭”。五夜,夜在廟演劇,梨園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纏頭日數萬錢。唱《伯喈》、《荊釵》。一老者坐台下,對院本,一字脫落,群起噪之,又開場重做。越中有“全伯喈”、“全荊釵”之名,起此。天啟三年,餘兄弟攜南院王岑、老串楊四、徐孟雅、圓社河南張大來輩往觀之。到廟蹴鞠,張大來以“一丁泥”、一串珠名世〔5〕。球著足,渾身旋滾,一似黏有膠、提掇有線、穿插有孔者,人人叫絕〔6〕。劇至半,王岑扮李三娘,楊四扮火工竇老,徐孟雅扮洪一嫂,馬小卿十二歲,扮咬臍,串《磨房》、《撇池》、《送子》、《出獵》四出。科諢曲白,妙入筋髓,又複叫絕。遂解維歸〔7〕。戲場氣奪,鑼不得響,燈不得亮。

〔1〕陶堰:紹興附近小地名。

〔2〕觕觕:同“粗粗”,異體字。魚類張口的樣子。毨毨(xiǎnxiǎn):鳥獸毛羽整齊的樣子。毧毧:同“絨絨”,異體字。洎(jì):以及。

〔3〕(wěi):也是一種壇。

〔4〕(līnɡ):一種樂器。

〔5〕天啟三年:公元1623年。

〔6〕黏疐(zhì):黏滯住。

〔7〕解維:解開纜繩。

供品的奢侈真令人驚訝。演出的認真、演出水平之高又一次證明了浙江人對於戲曲藝術的執著追求。

二十四橋風月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描寫了揚州二十四橋一帶妓女招客賣淫的醜惡現象。

廣陵二十四橋風月,邗溝尚存其意〔1〕。渡鈔關,橫亙半裏許,為巷者九條。巷故九,凡周旋折旋於巷之左右前後者,什百之〔2〕。巷口狹而腸曲,寸寸節節,有精房密戶,名妓、歪妓雜處之。名妓匿不見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薰燒,出巷口,倚徙盤礴於茶館酒肆之前,謂之“站關”〔3〕。茶館酒肆岸上紗燈百盞,諸妓掩映閉滅於其間,疤者簾,雄趾者閾〔4〕。燈前月下,人無正色,所謂“一白能遮百醜”者,粉之力也。遊子過客,往來如梭,摩睛相覷,有當意者,逼前牽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肅客先行,自緩步尾之。至巷口,有偵伺者,向巷門呼曰:“某姐有客了!”內應聲如雷。火燎即出,一一俱去,剩者不過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燈燭將燼,茶館黑鱷無人聲〔5〕。茶博士不好請出,惟作嗬欠,而諸妓醵錢向茶博士買燭寸許,以待遲客〔6〕。或發嬌聲,唱《劈破玉》等小詞,或自相謔浪嘻笑,故作熱鬧以亂時候,然笑言啞啞聲中,漸帶淒楚〔7〕。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見老鴇,受餓受笞,俱不可知矣。餘族弟卓如,美須髯,有情癡,善笑,到鈔關必狎妓,向餘噱曰:“弟今日之樂,不減王公。”餘曰:“何謂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數百,到晚耽耽望幸,當禦者亦不過一人。弟過鈔關,美人數百人,目挑心招,視我如潘安。弟頤指氣使,任意揀擇,亦必得一當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豈遂過我哉!”複大噱,餘亦大噱。

〔1〕廣陵:即現在的揚州。二十四橋:清·李鬥《揚州畫舫錄》卷15:“廿四橋即吳家磚橋,一名紅藥橋,在熙春台後。‘平泉湧瀑’之水,即金匱山水,由廿四橋而來者也。橋跨西門街東西兩岸,磚牆庋版,圍以紅欄,直西通新教場,北折入金匱山。”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2〕凡周旋折旋於巷之左右前後者,什百之:環繞於九條巷子前後左右的小弄堂更有數十上百條。

〔3〕倚徙盤礴:倚徙,留連徘徊。盤礴,徘徊;逗留。這裏連用即留連徘徊等候客人的意思。

〔4〕掩映:或遮或露,時隱時現。疤盭(lī)者簾:有疤痕和性格乖戾的躲在窗簾後。盭,通戾。雄趾者閾(yù):身材健壯的倚靠在門檻邊。

〔5〕黑魆(xū):漆黑漆黑。

〔6〕醵(jù)錢:聚錢。

〔7〕《劈破玉》:民間曲調名。流行於明代中葉以後。一般為九句五十一字。末尾二句重疊一次。

賣淫嫖娼的醜惡在此文中被揭露得淋漓盡致。妓女的淒慘與痛苦,貴公子玩弄婦女的醜惡靈魂,也揭露得很深刻。

寧了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載了一隻能言鳥“寧了”的奇異情節。“寧了”即秦吉了,據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第49卷曰:“即了哥也,《唐書》作結遼鳥,番音也。出嶺南容、管、廉、邕諸州峒中。大如鵒,紺黑色。夾腦有黃肉冠,如人耳。丹喙朱黃距,人舌人目,目下連頸有深黃文,頂尾有分縫。能效人言,音頗雄重。”

大父母喜豢珍禽:舞鶴三對,白鷳一對,孔雀二對,吐綬雞一隻,白鸚鵡、鷯哥、綠鸚鵡十數架〔1〕。一異鳥名“寧了”,身小如鴿,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語,絕不〔2〕。大母呼媵婢,輒應聲曰:“某丫頭,太太叫!”有客至,叫曰:“太太,客來了,看茶!”有一新娘善睡,黎明輒呼曰:“新娘子,天明了,起來罷!太太叫,快起來!”不起,輒罵曰:“新娘子,臭淫婦,浪蹄子!”新娘子恨甚,置毒藥殺之。“寧了”疑即“秦吉了”,蜀敘州出,能人言。一日,夷人買去,驚死。其靈異酷似之〔3〕。

〔1〕大父母:祖父母。白鷳: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第48卷》:“白鷳出江南,雉類也……鷳似山雞而色白,有黑文如漣漪,尾長三、四尺,體備冠距,紅頰赤嘴丹爪,其性耿介。”吐綬雞:明·李時珍《本草綱目·禽部第48卷》:“出巴峽及閩廣山中,人多畜玩。大者如家雞,小者如鴝鵒。頭頰似雉,羽色多黑,雜以黃白圓點,如真珠斑。項有嗉囊,內藏肉綬,常時不見,每春夏晴明,則向日擺之。頂上先出兩翠角,二寸許,乃徐舒其頷下之綬,長闊近尺,紅碧相間,采色煥爛,逾時悉斂不見。”鷯哥:《漢語大詞典》:“又叫秦吉了。為留鳥或夏候鳥。通體羽毛黑色而具光澤,前額及頭頂紫色,部分翼羽有白斑。常成群樹棲,以昆蟲和果實為食。善效鳴,其聲多變化,常作觀賞鳥。”據此,鷯哥與秦吉了是同一類鳥。

〔2〕:即“含糊”。

〔3〕夷人買去,驚死: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17:“瀘南之長寧軍有畜秦吉了者,亦能人言。有夷酋欲以錢伍拾萬買之,其人告以:‘苦貧將賣爾。’秦吉了曰:‘我漢禽,不願入夷中。’遂絕頸而死。”

鳥雖然靈異,能說人話,但卻沒有思想,隻是學舌而已。做人千萬不能像這種鳥。

張氏聲伎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載了張岱家家庭戲劇班子的情況。

謝太傅不畜聲伎,曰:“畏解,故不畜〔1〕。”王右軍曰:“老年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2〕”。曰“解”,曰“覺”,古人用字深確。蓋聲音之道,入人最微,一解則自不能已,一覺則自不能禁也。我家聲伎,前世無之,自大父於萬曆年間與範長白、鄒愚公、黃貞父、包涵所諸先生講究此道,遂破天荒為之。有“可餐班”,以張彩、王可餐、何閏、張福壽名;次則“武陵班”,以何韻士、傅吉甫、夏清之名;再次則“梯仙班”,以高眉生、李生、馬藍生名;再次則“吳郡班”,以王畹生、夏汝開、楊嘯生名;再次則“蘇小小班”,以馬小卿、潘小妃名;再次則平子“茂苑班”,以李含香、顧竹、應楚煙、楊名。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童技藝,亦愈出愈奇。餘因年半百,小自小而老、老而複小、小而複老者,凡五易之。無論“可餐”、“武陵”諸人,如三代法物,不可複見;“梯仙”、“吳郡”間有存者,皆為佝僂老人;而“蘇小小班”,亦強半化為異物矣;“茂苑班”則吾弟先去,而諸人再易其主。餘則婆娑一老,以碧眼波斯,尚能別其妍醜〔3〕。山中人至海上歸,種種海錯,皆在其眼,請共舐之〔4〕。

〔1〕謝太傅:晉代大將軍謝安,曾任太傅之職。

〔2〕王右軍:晉代著名書法家王羲之。《世說新語·言語篇》:“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喪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

〔3〕波斯:國名。即伊朗。我國曆史上亦稱安息。位於西南亞,南臨波斯灣和阿曼灣。早在公元前二世紀就和我國友好往來,並通過“絲綢之路”進行經濟、文化交流。這是張岱說自己老得眼睛凹下去,像波斯人一樣。

〔4〕山中人至海上歸,種種海錯,皆在其眼,請共舐之:這是比喻家樂班子演出的戲劇中有極豐富的內容,像山中人從海上捕撈歸來,有各種各樣的海味,請你細細品嚐吧。海錯,因為海產品錯雜非一種,後因稱各種海味為海錯。舐:原義是用舌頭舔。這裏引申為品嚐。

古代豪貴喜歡蓄養家庭戲劇班子,這固然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生活享受,但間接地也促進了戲劇事業的繁榮。張岱家幾代人蓄養了那麼多戲劇班子,一方麵是由於他家富有,另一方麵進一步顯示了浙江紹興、杭州一帶的民風——對戲劇的濃厚興趣。此文在追敘往日張家家樂班子興旺發達的情景時,帶著極濃重的感傷情緒。

方物

此文選自《陶庵夢憶》卷四,記載了作者所喜愛吃的各地土特產品。

越中清饞,無過餘者,喜啖方物〔1〕。北京則蘋婆果、黃鬣馬牙鬆〔2〕。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3〕。福建則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鬆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窩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筍、塘棲蜜橘〔4〕。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5〕。諸暨則香狸、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龍遊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6〕。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裏河〔7〕。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罪孽固重〔8〕。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錢塘衣帶水,猶不敢輕渡,則向之傳食四方,不可不謂之福德也。

〔1〕方物:地方土特產品。

〔2〕蘋婆果:清·姚元之《竹葉亭雜記》:卷八“嶺南果品其類甚多……惟彭婆一種,蒸食之,去皮層,肉如新栗,其味亦似,且有新栗之嫩者。問之久客嶺南者,皆未之食。蓋以其形異而忽之也。此果形如肥皂莢,色亦如之,擘開色深紅,如俗所謂癩蒲桃者。子亦如皂子而稍大,其色正黑,皮屢去乃見肉。是嶺南之佳品也。或以為稱蘋婆,此果非蘋果而亦稱蘋婆。”清·李調元《南越筆記》卷十三:“曰蘋婆果,一名林檎樹。樹高葉大而光潤,莢如皂角而大,長二三寸。子生莢兩旁,或四或六。子老則莢迸開,內深紅色。子,皮黑,肉黃,熟食味甘。”

〔3〕文官果:明·周亮工《閩小記》卷三:“北方有文官果,如栗之乍乳,而加嫩似蓮之初,目而尤甘,咀則雪甜,編貝含則露釀廣長,加以房中心密若規,楊梅之通體橫陳室內,神清如誚荔子之將膚都豔。”明·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一:“北地有文官果,形如螺,味甚甘,類滇之馬金囊,或雲即是也。後金囊又訛為檳榔,遂以文官果為馬檳榔。不知文官果,樹生;馬金囊,蔓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