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岱散文的特色(代序)(1 / 3)

薑光鬥

張岱的散文,在明末清初,成就最高。這決不是筆者一己之私見,幾代文學史專家幾乎都是這樣看的。如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六十二章》說:“天啟、崇禎間的散文作家,以劉侗、徐宏祖及張岱為最著……其所著《陶庵夢憶》、《西湖夢尋》諸作,殆為明末散文壇最高的成就。像《金山夜戲》、《柳敬亭說書》,以及狀虎丘的夜月、西湖的蓮燈,皆為空前的精絕的散文;我們若聞其聲,若見其形,其筆力的尖健,幾透出於紙背。”又如章培恒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七編·第四章》說:“晚明散文的最後一位大家和集大成者是張岱……張岱是一個生活經曆、思想情感都非常豐富的人……他的詩文,初學徐文長、袁中郎,後學鍾惺、譚元春,最終能不為前人所囿,形成自己的風格,而散文的成就尤為特出。其風格大抵以公安派的清新流暢為主調,在描寫刻畫中雜以竟陵派的冷峭,時有詼諧之趣。《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兩書中,都是憶舊之文,所謂‘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陶庵夢憶》序),心緒是頗為蒼涼,但著眼處仍是人世美好、故國鄉土的可愛,洋溢著人生情趣。”

具體地說,張岱的散文,約有如下的特色。

第一,張岱的散文,涉及麵很廣泛,內容豐富多彩,底蘊深厚。舉凡忠臣義士、巨宦豪紳、詩人畫家、戲子名妓、花農工匠、說書藝人以至於道流緇素、靈怪鬼神等,無一不是他筆下活躍著的人物。舉凡風景名勝、世俗民情、戲曲技藝、字畫書籍、古木名花、彩燈煙火、古董珍玩以至於乳酪茶酒、土特產品等,無一不是他精心描寫的對象。讀張岱的散文,真如行走在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

他寫毫不起眼的人物,會讓你刮目相看,肅然起敬。例如他是這樣寫花農金乳生的:

乳生弱質多病,早起不盥不櫛,蒲伏階下,捕菊虎,芟地蠶,花根葉底,雖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頭者火蟻,瘠枝者黑蚰,傷根者蚯蚓、蜓蝣,賊葉者象幹、毛猥。火蟻,以鯗骨、鱉甲置旁,引出棄之。黑蚰,以麻裹筋頭捋出之。蜓蝣,以夜靜持燈滅殺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蝟,以馬糞水殺之。象幹蟲,磨鐵線穴搜之。事必親曆,雖冰龜其手,日焦其額,不顧也。青帝喜其勤,近產芝三本,以祥瑞之。(《金乳生草花》)

讀後,使我們對這位辛勤勞作、愛花如命的花農永遠忘懷不了,還附帶使我們懂得了許多治理花卉害蟲的方法。又例如他寫一精於品茶的市井老人:

周墨農向餘道閔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抵岸,即訪閔汶水於桃葉渡。日晡,汶水他出,遲其歸,乃婆娑一老。方敘話,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餘曰:“今日豈可空去?”遲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餘曰:“客尚在耶!客在奚為者?”餘曰:“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汶水喜,自起當壚。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至一室,明窗淨幾,荊溪壺、成宣窯瓷甌十餘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瓷甌無別,而香氣逼人,餘叫絕。餘問汶水曰:“此茶何產?”汶水曰:“閬苑茶也。”餘再啜之,曰:“莫紿餘!是閬苑製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產?”餘再啜之,曰:“何其似羅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餘問:“水何水?”曰:“惠水。”餘又曰:“莫紿餘!惠泉走千裏,水勞而圭角不動,何也?”汶水曰:“不複敢隱。其取惠水,必淘井,靜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甕底,舟非風則勿行,故水不生磊。即尋常惠水,猶遜一頭地,況他水邪!”又吐舌曰:“奇,奇!”言未畢,汶水去。少頃,持一壺滿斟餘曰:“客啜此。”餘曰:“香撲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閔老子茶》)

從獨特的待客方式中顯示出此老樸直而怪異的個性,張岱與這位老人會麵對話的場麵簡直就是極精彩的電影特寫鏡頭。

又例如張岱寫土特產品,他能夠對各地的名產、特產如數家珍:

越中清饞,無過餘者,喜啖方物。北京則蘋婆果、黃鬣馬牙鬆。山東則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則福橘、福橘餅、牛皮糖、紅腐乳。江西則青根、豐城脯。山西則天花菜。蘇州則帶骨鮑螺、山查丁、山查糕、鬆子糖、白圓、橄欖脯。嘉興則馬交魚脯、陶莊黃雀。南京則套櫻桃、桃門棗、地栗團、窩筍團、山查糖。杭州則西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筍、塘棲蜜橘。蕭山則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則香狸、櫻桃、虎栗。嵊則蕨粉、細榧、龍遊糖。臨海則枕頭瓜。台州則瓦楞蚶、江瑤柱。浦江則火肉。東陽則南棗。山陰則破塘筍、謝橘、獨山菱、河蟹、三江屯蟶、白蛤、江魚、鰣魚、裏河。遠則歲致之,近則月致之,日致之。耽耽逐逐,日為口腹謀,罪孽固重。但由今思之,四方兵燹,寸寸割裂,錢塘衣帶水,猶不敢輕渡,則向之傳食四方,不可不謂之福德也。(《方物》)

一口氣點了十六七個地方的土特產品,如果不是知識豐富、閱曆深廣,並加以留心,怎麼能記得了那麼多呢?

張岱即使寫靈怪鬼神也豐富多彩。例如《上天竺》篇寫觀音是多角度的。觀音信仰在我國民間極普遍、極虔誠,而宣傳觀音顯靈的佛典也極多,難怪張岱要多角度地將觀音寫得神乎其神了。又如《楊神廟台閣》寫神的靈驗也運用了多種手法。先是寫人們禳災祲,完全是現實的場景描寫:“土人有小小災祲,輒以小白旗一麵到廟禳之,所積盈庫。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長可七八裏,如幾百萬白蝴蝶,回翔盤礴在山坳樹隙。”而最後一句“如幾百萬白蝴蝶,回翔盤礴在山坳樹隙”也有暗示神極靈驗的作用。接著通過拾物必然歸還的描寫,則直接顯示了神的靈驗:“四方來觀者數十萬人。市楓橋下,亦攤亦篷。台閣上、馬上有金珠寶石墮地,拾者,如有物憑焉,不能去,必送還神前。其在樹叢田坎間者,問神,輒示其處,不或爽。”

第二,張岱的散文,充滿激情,這能深深地感染讀者。首先,張岱對於聖賢偉人、忠臣義士極其崇敬,常使用各種描寫手段來表達他的這種感情。如《孔廟檜》先寫檜樹的神異,此檜曆幾千年,枯而複活,焚而複生;再通過孔家人的話來挖苦江西張與鳳陽朱:“天下隻三家人家:我家與江西張、鳳陽朱而已。江西張,道士氣;鳳陽朱,暴發人家,小家氣。”這篇文章表麵上是寫孔廟檜樹的神異,實際上是寫孔子的威儀,抒寫張岱對孔聖人的崇敬。而敢於將帝王之家“鳳陽朱”稱之為“暴發人家,小家氣”,固然體現了孔聖人的威儀,更體現了對朱明王朝的蔑視。而作為明代的作家張岱敢於將其寫下來,也使人不得不佩服其勇氣。如在《於墳》中,張岱借用陳繼儒碑文來讚揚於謙:“大抵忠臣為國,不惜死,亦不惜名。不惜死,然後有豪傑之敢;不惜名,然後有聖賢之悶。黃河之排山倒海,是其敢也;即能伏流地中萬三千裏,又能千裏一曲,是其悶也。”張岱對於忠義冤死之士,搜集或編造了許多神話故事,以顯示其忠魂不散,特別靈驗,從而表達出他們對於忠臣義士的極其崇敬的心情,也抒泄了他懲惡褒賢的激情,對於關羽是如此,對於嶽飛是如此,對於於謙更是如此。其次,張岱對於奸惡小人和生活腐敗的豪紳巨宦,則采用各種寫法予以鞭撻。如《嶽王墳》中寫到,嶽墳前,用生鐵鑄了秦檜、王氏、萬俟硏、張俊的像,人們將其頭顱擊落。檜樹代表秦檜,人們將其分屍。可見遊人對這些奸人的仇恨,是何等濃烈啊!為國捐軀的人,人們永遠崇敬。禍國殃民的人,人們永遠痛恨。真是“泥塑嶽侯鐵鑄檜,隻令千載罵奸雄”(張岱《嶽王墳》詩)啊!張岱在文中,既抒發了自己的感情,也抒發了人民的感情。如《包涵所》揭露了包涵所這個官僚窮奢極欲的生活,認為他比石崇、董卓有過之而無不及。明代官僚、豪貴生活極度奢靡的現象極其普遍。張岱雖曾為貴公子,有過酒醉金迷的生活體驗,但晚年窮困潦倒,有所悔悟,故對極度奢靡的生活現象是不滿的。複次,張岱常常通過故宮黍離之感,抒寫他懷戀故國的深情。如他在《陶庵夢憶·序二》中寫道:“雞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餘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遙想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偶拈一則,如遊舊徑,如見古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自嘲自解,自艾自歎,讀後真會使人灑下同情之淚。又如在《柳州亭》中,他描繪了曆經戰亂後的荒蕪淒涼的景象後,情不自禁地寫下了一段感慨深沉的抒情語:“餘於甲午年,偶涉於此,故宮離黍,荊棘銅駝,感慨悲傷,幾效桑苧翁之遊苕溪,夜必慟哭而返。”可以這樣說,在張岱散文的絕大多數篇章中,都可以觸摸到他的感情的脈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