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大姐,快別光顧忙活我了,先給孩子們做飯去吧,看餓著……”黃春雁瞧見兩個孩子在屋角的飯桌前坐下,然後默默地從各自書包裏拿出書本和文具,做起了作業,便把左腳從楊金環的手中向外掙。楊金環沒說話,也沒抬頭,手用上了力。黃春雁的腳僵硬了一會兒,就鬆軟下來,她過意不去地說:“都怪我,讓孩子跟著受罪。”

“沒那麼嬌慣,孩子打小時跟我習慣了,趕上農忙季節,我和你徐哥在地裏一忙就是一整天,家都不著,他們自己能找吃的,餓不著。”楊金環見黃春雁皺著眉頭,額角滲出了虛汗,疼得直咧嘴,就風趣兒地說:“我這回可粘包了,文魁回來還不得找我算賬啊。”“大姐,真會開玩笑--我倒擔心沒參加行動,又該挨批了。”黃春雁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歎息著:“下午還好好的,有說有笑的,腳說崴就崴了?剛上腳的一雙新膠鞋也被亂樹枝刮了個大口子,都怪文魁甩下我們,先跑了……真是樂極生悲,活該我倒黴……往後還說不定又有啥倒黴事兒落在我頭上呢?”

“話可不能這麼說,小雁子,不是大姐說你,你也太嬌氣了,誰還沒有點閃失,沒點啥意外,文魁是民兵排長,凡事總得帶個頭是不是?鞋刮壞了,等大姐到場部辦事給你買雙新的回來……再說抓個偷苞米的破壞分子,去了那麼多人,又不差你一個……”楊金環說著,趁黃春雁胡思亂想,注意力不集中之機,一隻手捏緊她的腳踝骨,一隻手握住她的腳後跟,兩手突然用力猛地一抖,隨著黃春雁“啊呀!”一聲的尖叫,楊金環鬆開手站起身來,笑著說:“好了--試試。”

“大姐,你的手也太有勁兒了,捏死我了,哎喲!”黃春雁哼哼呀呀地趿拉著鞋站起來,活動活動左腳,果真不疼了,但腳一著地,她“哎喲”一聲,又趕緊坐下。“腳崴了,不吃勁,怎麼也得疼兩天--來!坐著。”楊金環邊說邊從被褥架上拽過來一條毯子,展開鋪在了炕頭,示意讓黃春雁上炕頭靠牆坐著,然後嘮叨說:“你們這些城裏來的小丫頭,在家都讓爹媽嬌貴壞了,像玻璃做的,個個脆得很,碰著點就針紮火燎的疼得不行了,不像我這個從農村長大的扛折騰--大姐這就燒火做飯去,回頭我用酒給你揉一揉腳,再用熱毛巾敷一敷,活活血,你養兩天就好了。”

“大姐,”黃春雁被感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想起陳文魁在小白樺樹林裏對她說的那番話,就說:“你真行--怪不得文魁總在我麵前誇你呢,你怎麼懂這麼多?”“都是逼出來的,十多年前,我從山東老家剛來時,也和你們一樣看什麼都新鮮什麼也都不懂,在這兒呆久了,遇到事情多了,慢慢的什麼都學會了--你也一樣,呆久了,也什麼都懂了。”楊金環在外屋洗著手,好一會兒沒聽見黃春雁再言語,知道她是吃不了這苦受不了那罪,就笑著問:“怎麼,小雁子,怕了?”

“那還不得把我折騰死呀?”隔著門,楊金環聽到黃春雁一句淒婉的回音。她輕歎了口氣,沒有去接話茬兒,急火火地用毛巾擦了擦手,轉身出了門,從院裏的柴火垛上抱回一些幹豆秸放在灶旁,她心中惦記著沒吃上晚飯的兩個孩子還餓著,也惦記著都這時候了還沒有個影兒的丈夫。她便手腳麻利地添柴點火刷鍋忙活開了。頓時,廚房裏有了柴煙和熱氣,油煙味也濃重起來。

楊金環瞧瞧忙得差不多了,就隨手敞開了大門,站在院裏看著柴煙、熱氣,還有油煙從屋裏慢吞吞地向外流出,而後四處彌漫,她總覺得像似有什麼事還沒辦妥,四下一瞧,院子裏空蕩蕩的,心裏“咯噔”一下,猛然想起一早撒出去覓食的八隻大鵝還在江邊。“這死記性。”她暗自罵著,又向裏屋喊著說:“小雁子,我出去一會兒……”沒等黃春雁回音,楊金環就急匆匆地出了院,然後拐上南北大道,朝北一直走去……

完達山東麓的坡勢越來越緩,一直綿延到了黑龍江南岸,順勢又猛地一轉彎兒,甩下了一片潮濕的土地。小興安農場八隊就坐落在這裏,距江邊隻有四十多米遠的地方。由於地勢低窪易澇,當年開荒建隊的時候,這裏就沒有作為重點來開發,隻留下了五十幾戶人家,一萬多畝地,還十年六不收。等大批城市知識青年潮水般湧來時,這兒也隻是安置了從濱城來的三十多名知青,並在江邊挨排蓋了兩棟宿舍,十多名男青年一棟,十多名女青年一棟,還修了條南北街道將其隔開。楊金環的家就在宿舍後麵那棟家屬房的東頭,屋門朝南,出院向東走幾步,沿著街道,向南能望得見白樺樹林,道的北端就是江邊。

江水不知疲倦地流淌著,水麵上飄浮著的縷縷霞光已經淡去,那片白樺樹林也越發模糊了。等楊金環從江邊把幾隻大鵝趕回院內,再用一隻破水瓢從角落的麻袋子裏舀出些飼料,撒潑在地上時,幕靄早已悄悄地降臨了。隨著連隊發電機房裏馬達聲的一陣轟鳴,每棟家屬房的窗戶倏地都亮了,夜色一下活躍起來,惟有那兩棟知青宿舍還是黑魆魆一片。

黃春雁坐在炕頭,毫無目標盯住一個什麼地方發呆,腦海裏混漿漿的,她盡量不去想陳文魁上學這件事,而一閉上眼睛,陳文魁那聽到號聲便匆匆離去的背影,就又像演電影似的在她眼前一幕幕閃現,又促使她聯想到陳文魁上學走後,自己孤零零的身影,讓她心亂如麻,湧起一股說不盡的淒涼滋味。但是,黃春雁又想起那張樺樹皮上血寫的誓言,心中又得到了某種說不出的快慰與滿足。她一遍遍地回味與陳文魁在小白樺樹林裏的情景,不知不覺中,原先那種六神無主的惶惑感淡漠了,耳邊又回蕩起陳文魁那熱情開朗的笑聲,真想讓他總那麼抱著自己,永遠不要放下來……想到這兒,黃春雁打起了精神,睜開眼,急切地向窗外張望,見人還沒有回來的跡象,楊金環也不知出去幹啥去了,就想穿鞋下地到外麵瞧瞧,剛一挪動腳,疼得她又“哎喲”地叫出了聲。“怎麼了?雁子阿姨。”徐小鳳聽見叫聲,放下筆,抬頭問:“腳是不是很疼?我給你叫我媽--媽!”

楊金環在院裏一邊喂著鵝,又一邊一二三地數了數,一共八隻大鵝一隻也沒丟。聽見喊聲,她趕忙進屋,從鍋裏舀出一盆熱騰騰的水,又順手拿了條毛巾。“小雁子,等著急了吧?”楊金環端著水盆樂嗬嗬地進來,她把水盆放在炕沿下的地上,又將胳膊肘兒上搭著的毛巾浸泡在水盆裏,試過水溫後說:“溫度正好燙腳,小雁子,你先燙燙腳,再用熱毛巾敷在腳脖上--飯菜馬上就好。”黃春雁聽話地將身子從炕裏挪到炕沿邊上,把雙腳浸泡在水盆裏,嘴角掠過一絲笑意,“真舒服啊!大姐,給你添麻煩了。”

“小雁子,你今天這是怎麼了,盡說些客氣話,相處這麼多年你還不了解大姐呀?大姐是個熱心腸的人,把你們這些城裏來的知青都當成我的小妹妹小弟弟,文魁走了,這兒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親姐姐,以後啊可不許再和大姐客氣嘍。要不聽話,大姐可真就生你的氣了。”楊金環說著又去廚房忙活去了。

楊金環的話,句句落在黃春雁的心裏,像一團冬日裏燃燒的烈火,溫暖著她的心。黃春雁相信,在陳文魁離開的日子裏,有楊金環在身邊照顧,她小雁子還會是她小雁子,依舊天真、活潑和無慮的。於是,黃春雁撒著嬌笑嘻嘻地大聲央求:“大姐,我餓了……”“這就對了……”楊金環隔著門應著話,手上一刻也沒著閑,菜很快就出鍋了,隻等徐亮和陳文魁回來下麵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