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咱還沒細問呢,”杜麗娘反對說,“人家姑娘肯定是有工作吃皇糧的人,你以為過日子就都得像我似的,在家裏圍著鍋台轉呀?俊俊說得對,你別老封建了。”

“哈哈哈,”梁大客氣終於發話了,“自打大兒子回來這些天,小小縣開鍋似的議論咱家。咱大杜呀,可不是當年讓杜老弟說的‘沒出息’,賭氣去朝鮮戰場時的飯饢大肚子了,是英雄呀!常言說,自古美女愛英雄,又說,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事叫我說呀,不管是美女愛英雄,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還是人家他倆定。”他說了覺得不夠勁兒,又俏皮地說杜裁縫:“你是不是怕大兒子要娶這姑娘舍不得陪送啊?我告訴你吧,你就像搭兌俊俊似的,用當裁縫剪下來拚的布頭做成被裏子,再染上顏色,那肯定是不行了……”

“去你的,”杜裁縫說,“我有那麼摳門嗎?”

杜麗娘喜滋滋地嗔怪說:“反正你不大方。大兒子要是談成了,你一是不能胡亂擋,再就是得大方點兒……”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向杜裁縫開炮。青草盡管對大杜隻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愛,聽這話也受刺激,雖不可能表露出來,也忍不住說:“爹,人家杜叔杜嬸自有主意……”然後拽一把俊俊,擠擠眼說:“咱倆去當當探子。”

杜麗娘忍不住要笑,不想讓她倆去,可看著俊俊這麼開心,心裏十分欣慰,抿嘴笑笑說:“好,都這麼大了,真能鬧。我去再掂量兩個菜。”

俊俊被青草拽著來到了窗下,大杜本來就是大嗓門兒,兩人的對話聽得很清楚,俊俊和青草也都立楞起了耳朵聚精會神地去聽,唯恐聽走了板兒。

……

小芹的聲音:“……大杜同誌,你就配合配合吧。咱倆火車站分手後,我對你很感興趣,也很感動,要來和你好好談談,好好采訪。請示了我們廣播電台的領導,他們同意後,還寫介紹信聯係林副部長,林副部長也支持我,你就給我好好談談吧?你這樣子,讓我回去沒法交差呀。”

大杜的聲音:“小芹記者同誌,我真的沒什麼好談的,那點破事兒是在火車上當閑話和你說的。好了,在我家吃飯吧,都等著咱倆呢。”

“不準走!”小芹一把拽住要站起來走的大杜說,“聽林副部長說,上甘嶺六嶽山高地一仗,是你扛著小鋼炮和機關槍先衝上山頭,一陣猛打阻擊了衝上來的敵人,大部隊趕到後,集中火力打退敵人占領了高地,就談談這個吧!”

大杜歎息一聲說:“能光說這個嗎?要說,還有丟人的事兒呢,我們團長的一份餅幹和一壺水在裝炮彈的口袋裏,我一通猛打,敵人退下去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正吃著呢,敵人又衝上來了,我就邊吃邊打,左一炮,右一炮,左一梭子子彈,右一梭子子彈,弄得敵人前行非常困難……”

小芹笑笑說:“大杜同誌,你真可愛。”

窗下的俊俊和青草聽了,互相瞧了瞧。

小芹說:“那你就給我講講當時的情況和動機怎麼樣?”

“什麼情況呀,敵人要上來,我就打,子彈嗖嗖上下飛,炮彈隆隆上下響。”大杜不假思索地說,“什麼動機?就是吃了營長的餅幹,喝了營長的水,不能白吃白喝,把狗日的敵人打下去。再說:營長的餅幹沒了,也不能說吃了啊,就說敵人炮彈炸飛了。不然,別人說我沒出息。可是,營長在這場戰役中犧牲了,我多作孽啊!現在,就是現在想起來心裏還很難受,常讓我睡不著覺呀……”

小芹笑笑說:“大杜同誌,聽說一位阿媽妮要把姑娘嫁給你?”

“噢,要說倒是有這麼回事兒。”大杜難為情地說,“那阿媽妮給我養好了傷,說要把姑娘嫁給我,這我才偷著跑了,跑得她們找不到了,我還想著是不是喪了良心呀!又一想,不對,人家俊俊在家等著我呢,雖然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麼辦了,不就對俊俊喪了良心嗎?不提這個,不提這個……”他一轉話題說:“好不容易編進了國慶閱兵隊,想偷著去飯店飽吃一頓,因為沒有糧票還被關了禁閉,又被清除了閱兵隊伍。小芹同誌,這裏沒有家裏人,你說小時候,爹就說我沒出息,我還生氣,自己想,可也是呀……回到家裏,未婚妻讓人家娶走了沒一點辦法,你說說,我算什麼英雄,狗屁都不如呀……”

“大杜同誌,你不要老說這些,你在火車上發泄了,我都知道了。”小芹耐心引導說,“林副部長都說了,你們整個團授予英雄團稱號,你是成員之一,別不看重自己,你是當之無愧的英雄呀,是新中國的功臣呀。”

大杜搖搖頭說:“不,英雄團裏不能說出狗屁,我借英雄們的光,那也是個窩囊英雄!”

“哈哈哈……”小芹忍不住笑了,她越來越覺得大杜太可愛了,那麼純樸,純樸得就像一滴晶瑩的水珠一樣,無瑕無疵。她耐心地說:“大杜同誌,我采訪過很多人,你怎麼就是不上道兒呢?”

“上道的話,我不也當記者了嗎?”大杜站起來說,“走,咱倆別囉唆了,全家人還等著吃飯呢……”

“好吧,你先去幫忙,我馬上就來。”小芹無奈地說。

俊俊和青草一聽,急忙走開了。兩人先進屋就被杜麗娘逼上了:“怎麼回事兒?”青草說:“不是那麼回事兒,不是那麼回事兒……”

杜麗娘著急地問:“那,那是怎麼回事兒呀?”沒等青草回答,大杜進屋了。

落山的太陽,甩在西天邊上一片片絢麗燦爛的晚霞,那晚霞像是離杜家小院很遠,怎麼夠都夠不到,又像是很近,近得那絢麗的光芒都染紅了整個小院,屋頂、庭院……無處不泛著誘人的霞光,籠罩了這由愁苦變得幸福而又充滿了濃濃生活味道的一家。

這天,應該是杜麗娘早就盼著準備著的一天,好好接待回門的俊俊,萬萬沒想到少了女婿,難免有些惆悵。雖說小芹、俊俊、青草,還有梁大客氣把家裏的氣氛攪得熱熱鬧鬧,可現在最掛心的是,這小芹姑娘到底是來幹什麼,沒等聽青草和俊俊說明白,就開飯了。飯桌上得知,這個小芹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實習記者,登門來采訪大兒子的,她的心才平靜下來。

眼瞧飯要吃完了,杜裁縫正琢磨怎麼安排這個小芹住宿問題,縣委宣傳部的劉部長趕來了,說是廣播電台來了名叫小芹的記者來采訪大杜,來看一看。小芹站起來說自己正是,劉部長對小芹說,縣裏已經在招待所安排了住宿,問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這裏,小芹說現在就可以走了。青草和俊俊都說,這個大杜哥笨嘴笨腮,也沒讓她滿意,實在對不起,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小芹高興地說沒關係,沒關係,臨走時偏要扔下半市斤全國糧票和二毛錢,說記者到哪裏都是這樣,還一再表示感謝,說這次來很高興,收獲很大,以後還會再來的。她一走,大杜就說:“這個姑娘有毛病呀,這次都談得不滿意,再來不還是這樣嗎?”

大家剛把小芹送走,那菊花抄近道兒從小胡同走了過來,說想來接俊俊回去。杜麗娘問:“姑爺這麼快就回來了?”那菊花一說沒有,杜麗娘就滿腔不樂意地說:“姑娘出嫁第一次回門,姑爺哪能不來呢?可是,家福外出辦事不在家就沒辦法了。俊俊回去也是一個人守空房,就讓她在我這裏住著吧,姑爺什麼時候回來,俊俊就回去。按道理說,姑爺不在家也該回去,幫著你幹幹家務活兒,可俊俊現在這樣,回去反倒給你添麻煩。”那菊花忙說:“你看,媳婦在我家受的傷,我該伺候伺候才是,還給親家添麻煩。”那菊花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就這樣吧,明天你就別來了,我陪著俊俊去打針。”俊俊和家裏人勸那菊花進屋坐一坐,喝杯茶,那菊花無奈謝辭走了。其實,她來這裏,也不過是禮節,怕杜家人挑毛病,俊俊要是真回去,家裏人急成這樣子找許家福,難說不露馬腳。她整整找了一下午,沒有一點結果,餓了,也累了,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朝家裏走去,指望能從許金倉那裏得到盼望的消息,又覺得很渺茫。她直後悔,不該給兒子那兩巴掌,心裏苦苦思索:天啊,我這個當娘又當婆婆的該怎麼辦呢?

送走小芹,又送走那菊花,青草來了個討大杜喜歡的小殷勤。她先到了大杜的房間,準備收拾一下讓大杜休息。一進屋,發現炕頭桌上有一封信,急忙拿起來一看,隻見信封上寫著“大杜同誌親啟”,印好的發信單位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

青草新奇地拿著信跑到杜裁縫的房間對大杜說:“大杜哥,信,你的信。”

大杜正給梁大客氣斟茶,停住手問:“什麼信呀?”

“你的,”青草說,“你看,是小芹姑娘留給你的。”

“有意思,”大杜說,“人都見麵了,該談的談了,該說的說了,留哪門子信呀?知識分子和咱大老粗就是不一樣,快打開看看。”

在場的人也都覺得奇怪。

杜麗娘說:“那就打開看看,寫的是什麼?”

“俊俊姐,”青草說,“你認的字多,你來打開念吧。”

俊俊接過信撕開一看,剛要念,瞧瞧大杜,又埋下頭自己先看起來:

親愛的大杜:

你好!

首先向你聲明:這封信是我從北京一上火車就開始寫的。寫這封信,我有一種在猜愛情謎語的感覺,直到寫完了心還在跳,不知道這個愛情的謎語我能不能猜對,要是把這封信給你留下,就是我猜對了。可以說,在火車上分手時,我就已經深深地愛上了你,這種愛是先從記者工作的緣分上開始的。我采訪過不少的英雄,也讀過同行采寫的一些關於英雄事跡的文章。特別是我在采訪時體驗到,不等我提示,那些英雄就滔滔不絕地講起自己的事跡了,心底那樣高潔,令人感到神話仙境一般的崇高。發表以後,那些英雄的同事、家人都驚訝,他們在一起生活時怎麼沒發現他是這樣的呢?可是,在火車上,我千方百計想采訪你,你恰恰相反,總是從英雄樹上往下摘自己。你那氣概,毫無疑問是位英雄,是普通人堆裏站出來的英雄,而不是神話之後的英雄,你正直、純樸、講實話,我非常尊崇的你,發自內心地對你說,向你學習,向你致敬!也許你會疑惑,我為什麼會這樣呢?與你相識之前,我采訪了一位所謂的“英雄”,他欺騙了我的筆,欺騙了組織,又欺騙了愛情,他的事很快傳開,令我十分尷尬。“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反複思考,隻有你這種品格的人才會成為“知己”。

這次見麵以後,更加驗證了在火車上你和我說的都是真的,你的人和故事都那樣純真無瑕,也見到了你心愛的好姑娘俊俊。我希望你能像愛俊俊那樣愛我,我也會像俊俊那樣愛你。愛情不管是在文學作品裏還是在人生之中,都是永恒的話題,沒有愛情,還會有什麼?我們雖出身不同,經曆各異,但我堅信,隻要愛情在兩個人之間產生,那一切都是平等的,和諧的,美滿的,幸福的,真摯的。這就是我的愛情觀,也是向你傾訴的愛情真言。

我是一個表麵文靜的姑娘,但有一顆錚錚作響的心。可以坦率地說,這次所謂的“采訪”,是掛羊頭賣狗肉,采訪是假,不,也可以說是半真半假,就是來驗證一下愛情之神有沒有欺騙我。我把這封信留下了,那就是要向你求愛到底,期待著你能答應我。

期待,我期待著你的回音。

小芹

19××年×月×日

俊俊看完後,瞧著信直發愣,字裏行間洋溢的熱情,讓她心裏翻騰起來。她心裏從來沒有要重新嫁給大杜的意思,隻是為大杜哥高興,為自己悲涼。她沒有像信裏那樣的想法,和大杜相戀,隻想好好以兄妹相處。這封信喚起了她心靈深處的共鳴,說不出什麼滋味兒了。從小到大,大杜哥就是人生難得的“知己”。

“怔什麼?”杜裁縫著急地問,“俊俊,這個小芹是不是寫信說什麼難聽的了?”

俊俊搖搖頭說:“沒有,都是好聽的。”

青草說:“俊俊姐,那你就快念給大夥兒聽聽吧!”

“就是啊,”杜麗娘也著急了,“俊俊,快念念吧。”

俊俊說:“那得問問我大杜哥。”

大杜坦然地說:“念吧,那有啥呀!”

俊俊說:“你是不是先看一眼?”

“不用看,”大杜爽快地說,“讓你念你就念吧。”

俊俊心平氣和地念了,可是信裏澎湃的情感不饒人,小小的杜家正房裏一下子炸開了鍋。青草感歎說:“真棒,那副眼鏡沒白戴!這情書,就像電影裏台詞,又像詩本裏的抒情詩。”杜裁縫說:“什麼這個那個的?我看了,是花瓶裏養的花,光好看,能過日子嗎?”杜麗娘嚷著反對他這種說法,杜二跟著杜麗娘溜縫兒。梁大客氣也說話了,看不出一個明顯的態度來,一個勁兒地咂嘴說:“新社會,新鮮事兒。”在座的人都想聽聽大杜的態度,都望著他,大杜開口說:“說什麼?你們讓我說什麼?我根本就沒往這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