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大杜氣憤極了,“這幫家夥戰場上敗了,是想在吃糧問題上看我們笑話呀?”
林永泉點點頭:“沒錯!”
“首長——”大杜懇誠地說,“您給我派去點人馬,我帶頭領著人開荒去,戰場上指揮打仗不行,開荒種地我不服誰!”
“哈哈哈——”林永泉開懷大笑了,“這回,你該知道我為什麼找不到你就心情鬱悶了吧。咱倆朝鮮戰場上隻見過一麵,你就是我林永泉的絕頂英雄人物呀。”他豪放地拍一下大杜的肩膀又說:“你大杜能幹,能忍受困難,我是很服的呀。可是,你大杜就是渾身是鐵,能打幾個釘?你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和有關單位打招呼了,因為你父母、未婚妻都在小小縣,讓你先轉業回去團圓團圓。有我林永泉做糧食工作,需要你,有大用場的時候,我會點將的。”
按著林永泉的猜想,他大杜會反對,非要請戰去開出一片地種出一倉糧食來不可,可是沒有,隻見他一說回小小縣,大杜就明顯憂鬱了。細一追問,才知道他的未婚妻俊俊嫁人了,還是糧食局長的兒子。說到這裏,因為丟了媳婦,他準備要找官家算賬的念頭沒有了。林永泉一聽這情況,也覺得是個難題。正在這時,秘書敲門進來說,已經安排好午餐了,請首長和客人到機關食堂小餐廳用餐。
糧食部的小餐廳是部領導用餐的地方,為了給執行糧食政策做出榜樣,也是采用按定量換成內部飯票的辦法發到每個人手裏,隨吃隨結算。秘書按著林永泉的安排,在旁邊一張小桌上早擺好了兩份飯菜,其中一份是兩個饅頭一菜一湯,另一份是四個饅頭,兩小盤菜合成的一大盤菜和兩小碗湯合成的一大碗湯。兩人對麵一坐,大杜有點愣了,林永泉果斷地說:“你吃吧,不用囉唆。”大杜一見這些,肚子裏的餓蟲已經叫得很厲害了,也顧不得什麼,低頭吃起來。吃完後,林永泉問他飽沒飽,他當然不能說沒飽,還假裝打了一個飽嗝。
服務員端來一壺茶水,林永泉掏出錢包交了飯票和菜票,大杜愣愣地瞧著,發現旁邊的首長也是這麼做。林永泉指著錢包裏的飯票和菜票給他解釋,這飯票就是按月來的定量,和糧店裏起的糧票是一樣價值,隻是隻能在這裏用;這菜票呢,就是用錢換的內部買飯菜用的,也就是說,和在飯店吃飯一樣,除了交糧票外還得交錢。林永泉這麼一說,大杜對糧票的事情算是服服的了,問自己吃了兩份首長怎麼辦?是不是要餓兩頓?林永泉說:“沒那麼嚴重,領導還是有點小特殊的,記上你的名字來幹什麼了,說明是我招待,就可以報招待飯了。”接著笑笑,繼續說:“大杜同誌,你可是特殊人物呦,後勤處才會給我報銷的。周總理來這裏檢查工作聽彙報,也照樣交糧票、交錢呢。”這些話,大杜是懂的,也更服氣這糧票了,也越想越覺得在站前飯店那事兒羞愧。
“首長,”大杜撓撓頭難為情地說,“您填單子報招待補助,寫成吃了雙份兒,讓人家財務人員一看,您當部長的有這麼一個飯桶部下,太給您丟人了吧?”
旁邊的女服務員拎著開水壺往茶壺裏添水,驚喜地衝著大杜問:“這麼說,你就是朝鮮戰場上那個能吃能忍的英雄戰士杜誌田了?”
大杜一下子臉紅了,尷尬地對林永泉說:“首長,您怎麼到處給我亂宣傳呀?”
“怎麼亂宣傳呢?”女服務員興奮地說,“我們糧食部三百多名幹部和職工呢,林部長在大會上說的。”
“啊?”大杜更難為情了,“首長——您怎麼能在大會說我這件事呢?”他從內心裏不滿意,卻也說不出什麼來。
女服務員繪聲繪色地說:“我們林副部長是在部內統購統銷動員大會上講的,先講了你感人的英雄事跡,然後說你飯量大能吃,也是同樣的糧份兒,說你從不叫苦叫餓一聲,偷偷地吃野菜,吃樹皮,冬天吃雪,太能忍餓了,說你不僅是戰鬥英雄,還是抗餓英雄,號召大家節約糧食,學習你這種能忍的勁兒,來度過這災荒的年月……”
林永泉接過女服務員的話,聲音低沉地說:“大杜同誌,我為什麼說見不到你鬱悶呢?還有一條……”
大杜責怪地問:“首長,別這麼說了,您是首長呀,什麼?”
林永泉說:“你們團犧牲的那個蔡團長和我報告過你能吃的問題,說像是一種病,應該多給你一份口糧,我批評他說,什麼病?吃病!誰不餓?沒有答應他,你要是真的‘光榮’了,我就得鬱悶一輩子。聽說你還活著,我自己,也派人打聽,你這種情況是不是多吃就行,協和醫院的一位名醫說要給你看看。”
大杜笑笑說:“首長,別讓我到處丟人了,你不用鬱悶,我沒什麼病,就是能吃的病!”接著苦笑一下說:“小時候我爹說我這是沒出息呢。”
“你和正常人吃飯不一樣,這就是病。”林永泉說,“你必須跟我去趟醫院,我都安排好了,今天這一天時間我什麼都不幹,就辦你的事兒……”
大杜執拗不過。林永泉讓秘書安排了車,說去馬上就去,到了協和醫院,看得出林永泉找的是一位資深的老醫生,醫生聽診、化驗、儀器檢查,就說患的是胃亢進病,這種病在國內外診療史上不乏其例,還說了一些病理和推斷的原因。沒等大杜開口,林永泉便問:“怎麼才能治好?”老醫生說:“目前還沒有更好的辦法,有一種比較成功的經驗就是食療,也就是說,現在糧食統購統銷,為了讓病人不遭罪,可以先吃水果、菜,要多吃,覺得快飽了,才吃饅頭或飯食。”大杜插話問:“也就是說這種辦法是糊弄肚子唄?”老醫生笑笑說:“也是,也不是,因為你吃得太多了,也吸收不了,多數也是浪費排泄了,但也吸收一些,所以你就比別人有力氣。還有一點就是,慢慢進食,一下子吃個飽,過些天減一點,過些天再減一點,這樣來對抗胃亢進,到一定時候吃正常人的量,或比正常人多吃一點,也不會覺得餓得難受了。”
林部長又問了一些,讓大杜記著照辦,臨離開醫院時,林永泉讓老醫生開了一張診斷書。一上車,林永泉就囑咐秘書說,回部裏立刻給大杜他們省的糧食廳寫封信,多給大杜加一份口糧,然後囑咐大杜拿著信和診斷書找管糧食的人就行。大杜正激動不已,秘書對大杜說,林部長在大會上講了你的情況後,部裏的幹部和員工有人一帶頭,每人都主動給你捐了糧票,一共260斤,你要是不來就準備給你寄去呢,說著從兜裏掏出來遞給了大杜。他連連說不要:“這就夠麻煩首長的了。”林永泉說:“你要是不要,我還會鬱悶的。”大杜隻好接過糧票,已經感動得泣不成聲了,喃喃地說:“首長,請您代我感謝糧食部的同誌們吧……”
大杜跟著林永泉進了辦公室,剛坐下喝了一杯水,秘書就進來報告說,已經和省軍轉辦公室打了招呼,他們表示一定好好安排大杜的工作。林永泉問大杜,接下來的時間打算怎麼安排?要是打算在北京玩幾天,他沒有時間了,可以讓秘書陪著,要是著急回去,就定個時間幫他去買火車票。大杜當然是想盡早回去,心裏不像來時那樣火急火燎了,原本是找官家,沒想到找到了自己的老首長頭上,要理論糧票不合理的事情,現在已經心服口服了,糧票惹出的火氣也就沒了,站前的事情也確實是自己理虧。但是,許家福用糧票變相娶俊俊的事情還是有股火,隻不過這火也不那麼旺了。他本想讓首長幫著斷這個官司,想起首長已經說了那些話,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林永泉看出了他的心事兒,笑笑說:“大杜,我知道你還在為媳婦的事兒窩火,這件事呢,要說我們領導有責任,確實有,但是,盡到責任了,隻是沒盡好,一個團的人找了你一天呀,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為你難過……”
大杜聽著隻是苦笑,一種難堪的笑。首長的話讓他沒法再說啥,這股火憋到了許家人身上,咬定許家是一窩孬種。林永泉說:“這件事情也不能全怨人家許家,你不是說了嗎,那個客氣大叔讓俊俊自己選擇,俊俊當時選了許家也得認,這個客氣大叔很世故,會處事,就你這個特殊情況,已經很體現新社會男女婚姻自由了。”大杜說:“我敢打包票,俊俊從心裏想著我,不願意嫁給許家福,欠了他家那麼多糧票的事情,她那是沒辦法的辦法呀。”林永泉笑笑說:“你自己化解這個疙瘩吧,這件事情說明俊俊明事理,同時也展現了她愛情上的脆弱。不過說到根兒上,還是糧票惹下的禍,咱們要長中國人的誌氣,盡快消滅糧票,隻要有錢,隨時都能買到白麵饅頭、大米飯和窩窩頭……”
大杜仔細聽著琢磨著,覺得還是自己的首長有水平,說一千道一萬,還是糧票惹的禍,讓他更服了。拿到火車票的時候,他心裏還有個小疑問,覺得糧票還是有些問題,禁不住問林永泉:“首長,火車上為什麼吃飯不要糧票?為什麼比飯店裏的貴呀?怎麼不一個政策呀?”林永泉笑笑說:“大杜呀,看來你是真要鑽糧票的牛角尖呀。”大杜認真地說:“本來嘛,首長您不信是不是,餐車裏真的不要糧票,我親眼看見的。”林永泉笑笑說:“知道,知道,現在糧食統購統銷政策這麼緊,連這麼大個空子我都不知道,還當什麼主管糧食供應的副部長呀。”然後解釋說:“糧票這東西隻在城鎮居民定量內作為調劑使用,從購糧證上起了糧票就不能買糧,買了糧就不能起糧票,所以叫定量供應。農民就不一樣了,他們按土地、收成給國家交統購糧,有餘糧隻能到國家糧庫去賣,比交統購糧價格能高一點,農民交餘糧可以給略高的價錢,也可以要糧票,但有一條,要錢不能要糧票,要糧票不能要錢。你想呀,這坐火車的不光都是城鎮居民呀,農村的也不少呢,所以,鐵道部提出這個問題,我們經過研究,就同意了他們的意見,做了特殊用糧供應。”
大杜又無語了,從心裏佩服這糧票政策可真全麵呀,憋那麼多天的火,在火車餐車裏吃了招待餐,還氣不公呢。嘿,都怨自己笨,在朝鮮戰場待了這麼長時間,不懂人間煙火了。
“大杜,”林永泉見他開了竅,自然很高興,“剛才秘書說過了,讓軍轉辦好好安排你,咱倆有的話沒有說透,這件事不歸我管,我是和國家安排轉業軍人的部門說的,還提出一定安排好你,最好安排到我分管的戰線上去。”
“好啊,首長,”大杜又不明白了,“您還有分管戰線?”
林永泉笑笑說:“不是戰場上打仗的戰線,我們這些當過兵的人就喜歡說什麼戰略戰線這詞兒,實質就是行業,也就是說從中央到地方,都有的這個糧食係統。”
大杜憨笑一下說:“那太難為我了,扛槍扛炮打仗行,這糧食的事情我是一竅不通,來到你這裏才知道了其中的一點點奧秘。”
“我看你接受的很快嘛,”林永泉說,“又不是讓你當指揮,你負好責任,幹好分管的具體事情就行,我覺得你在朝鮮戰場上是我的好誌願軍兵,現在也一定能當好我這條戰線上的一個糧食兵!”
大杜自言自語地說:“糧食兵?”
“是的,”林永泉說,“你能當好糧食兵,我才能當好糧食指揮官,打好消滅饑餓這一戰!打好消滅糧票這一仗,這可是共和國的大戰役呀!”
大杜自言自語地問:“這一仗?還要當戰爭打,不就是種地嗎?有這麼嚴重嗎?”
“嚴重得很呢!”林永泉一揮拳說,“我們就是和帝國主義打一場糧食戰爭,這裏一句半句說不清楚,我就不多說了。”他話題一轉有些語重心長地說:“大杜呀,那是去年糧食統購統銷剛開始的時候,在你們小小縣就發生一起特大糧票案,轟動了全國,雖然撤了縣委書記,至今仍然是個無頭案,教訓,這是教訓啊!”
大杜急忙問:“什麼糧票案?”
此時電話鈴響了。
林永泉接起電話說:“好,我馬上去。”他放下電話對杜說:“河南又發生了一起糧票案,我必須立即去現場,就這樣吧,你好好工作,以後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他說著就去衣架上取下風衣,秘書已經拎著文件包過來了。看著首長馬上要出發的架勢,大杜一下子六神無主了。秘書回頭說:“大杜同誌,你盡管在招待所房間等著,到時候會有人送你到車站的。”大杜回答說:“不用,不用,我坐公交車就行。”
大杜跟著他倆到了大樓門口,瞧著那屁股上冒著一股黑煙即將出發的轎車,忍不住追上去,一把拽住林永泉說:“首長,我的媳婦怎麼辦呢?”
“哈哈哈哈……”林永泉笑笑說,“大杜呀,你怎麼像孩子一樣鑽牛角尖了呢,我不是說了嗎,我當首長的沒盡到責任,問題是你的未婚妻已經和人家登記了,入洞房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別說這個,就是你家賣隻雞、賣隻鴨後反悔,也很難要回來呢。”他見大杜憂傷的神情,笑了笑接著說:“大杜,想開一些,豁達一些吧,你可是朝鮮戰場上的英雄呀!就憑你這樣,還愁找不到好媳婦?要是真犯愁,我幫你動動腦筋找一個。”
大杜聽了,傻笑著瞧著林永泉一貓腰上了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