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客氣大叔,”大杜不客氣了,“這回,你別給我客氣了,我尋思過勁兒來了,要不是你當著兩家人的麵,一會兒情分兒,一會兒理分兒,這邊客氣客氣,那邊客氣客氣,我是死活不能讓姓許的小子把俊俊娶走。你老人家還讓我沉住氣,他娘的,媳婦都讓人家用糧票拐走了,我能沉住氣兒嗎?啊?”

“你這是怎麼說話?”杜裁縫有些真生氣了,“混賬東西,你客氣大叔說的在理兒呀,根子在哪兒?還不是官家給你惹出的事兒!解鈴還得係鈴人,找官家去,他們認個錯兒,咱就拿著這錯當理兒說,情和理都占了,把俊俊再要回來!”

“爹,你說得好,那,我就去找官家去,”大杜垂頭喪氣地說,“娘,給我找身衣服換上,我穿著這身衣服在大街上走,讓人家指著鼻子笑話我,還他媽的誌願軍呢?狗屁,就像二弟說的,媳婦都……”

梁大客氣吃不住勁兒了,說話帶上了有些醋性味:“大小子,糧票是官家定的,俊俊和許家福那結婚證書也是官家發的,你要是能把這兩個事兒翻過來,我梁大客氣得到信兒第一時間從家裏爬著過來給你小子賠不是……這麼說,你家的事情,是我給你辦砸了?”他酸溜溜地轉身就走,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孩兒樹下要拐上大道,杜裁縫、杜麗娘和杜二急忙追了上來,杜麗娘一把拽住他說:“他客氣大叔,我家老大你也算是看著長大的,他那不是人的驢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杜裁縫也去拽他:“咱老哥倆這些年了,你不能和他做晚輩的一般見識呀,快回去,咱老哥倆還得好好嘮嘮呢,我還有包好茶……”杜二急得在一邊想插話插不進來,杜麗娘已趁空走到站在門口的大杜跟前說:“大兒子,客氣大叔那些話沒啥不對的,公婆吵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人家站在給兩家說和的角度上就得那麼說。再說,咱俊俊表了態呀,咋還能怨著人家,全縣城人哪個不說人家客氣大叔會辦事兒,會圓和事兒。再說,老二正和你客氣大叔家的青草談對象呢,客氣大叔那人不聽酸話,別為你的事情再把你二弟的事情攪黃了,快去賠個不是,把客氣大叔叫回來。”老娘這麼一說,大杜覺得難為情了,他也是個咬理兒不低頭的主兒,讓老娘這麼一逼,爹也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他隻好像鴨子上架,走過去結結巴巴地說:“客氣大叔,我肚子……裏有……火不該對你發,就我爹說的,你老別和我一般見識。”杜麗娘借機攬話:“他客氣大叔,孩子都這麼說了,到屋裏坐坐吧。俊俊這一走,我們心裏都空落落的,我願意聽你那些在理兒的話,心裏才不憋屈……”梁大客氣這才慢慢隨著他們離開孩兒樹掉頭走去。

杜裁縫的這家宅就坐落在縣城郊邊中心大街頭上,離孩兒樹不遠的胡同頭第一家,和梁大客氣斜對門兒。這兩家的房宅幾乎是同樣小有闊氣,又幾乎是同樣格局,一個是裁縫大師,一個是鹵水點豆腐的大工匠,算是縣裏的大能人。解放前,兩家都是前店後宅,一個開豆腐坊,一個開縫紉鋪,雖然參加了資本主義工商改造,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資本家,冒大勁兒算是個小業主,好在兩家都不雇長工,劃成分時都劃了個中農,日子比別人家稍好點。這小小縣是有名的產糧大縣,在那缺吃少穿的災荒年代,日子也不怎麼好過,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拿豆子來換豆腐的,也舍不得買布做衣服,好在那些開糧店的,倒賣糧食的販子常來打點這裏的生意,還算過得去。國家進行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時,他倆都算不上費力的“改造”對象,但是,要成立國營被服廠和國營豆腐坊,因為他倆都是小小縣聞名的大技師,縣資本主義工商業改造辦公室就勸其停業,進國營企業當師傅吃皇糧,倆人自然高興,這樣就可以少操勞,生活又有基本保證。杜裁縫提出家店一關閉,二兒子就等於失業,要求進國營被服廠,梁大客氣提出女兒青草進國營豆腐坊,縣裏也就同意了。

裁縫鋪不開了,那前店就空閑了出來,那裁縫案子,兩台縫紉機還在,隻是讓它們靠邊站,屋裏顯得寬綽了,時而有親朋好友來求情幫忙,杜裁縫還會操手。此時,屋地中間擺上了一張大茶桌,親戚往來,便在這裏拉呱聊天,平時基本閑著。老兩口住正屋,杜二住西屋,大杜住的那東間一直由俊俊住著。

梁大客氣被領進店屋,讓到了首席座位上,老兩口一左一右陪著落座。大杜和梁大客氣有些尷尬地麵對麵坐著,老二殷勤地搶著泡茶去了。杜麗娘先開了口,“他客氣大叔,論說呢,咱這也是個高興的日子了,俊俊雖說出嫁了,可還叫我娘,”她瞧一眼杜裁縫說,“還叫他爹,還是我親閨女一樣,大喜的是大兒子回來了,咱們都得高興點兒。”

“就是嘛,”梁大客氣端過杜二泡好的茉莉花茶說,“要說呢,咱俊俊嫁的是縣裏有頭有臉的人家,家宅一色是磚瓦房,不愁吃不愁穿,人家又給安排了糧食管理所出納員這麼個好差使。話說起來,也就是那個許家福喜歡俊俊就像著了迷,聽說大兒子光榮了,要娶不到俊俊真會得相思病似的,這我可知道,還沒結婚呢,咱俊俊說怎麼的就怎麼的,許局長也別不過他,再說,許家福也是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呀,憑什麼聽咱家的,還非要下午當寡婦娶呀,這不都是緣分嗎……”

杜裁縫說:“話說白了,還不是俊俊心裏有大兒子嗎?”

“有個屁,”大杜又來脾氣了,“心裏有,就……”

杜裁縫截斷他的話:“你給我聽著!”

“大小子”,梁大客氣慢條斯理地說,“看來你是不能鑽到俊俊心裏看看去,我可是看得很透呢,這件事前前後後可是老難為她了。”

大杜“哼”一下不吱聲了。

“哎,這就是命呀,”杜麗娘別看那麼責怪大杜,話裏是酸甜苦辣的滋味兒,“老天爺就這麼安排的,誰也沒招兒。”

大杜心裏不服,說話態度好了一些:“娘,老天爺在哪兒呀?你這麼信,我去拜訪拜訪去!”

杜裁縫生氣地說:“大兒子,看把你娘都難為成什麼樣子了,怎麼還和你娘貧嘴。”

“是啊,”梁大客氣說,“要說,雖然國家號召破除迷信,這人不信命也不行,不然,咋這麼巧呢?俊俊出嫁的時候你趕回來了,要是早點兒趕回來,咱也有個商議回旋的餘地了,就認這個命吧。”他見大杜雙手握著茶杯眼睛發直,瞧著他笑笑說:“大小子,就瞧胸前這些勳章,還愁找不到好對象……”他雖然這麼說,心裏嘀咕,乍解放時,新政權打擊童養媳這種做法,杜家老兩口子有意讓青草做媳婦,信兒還沒遞到青草耳朵裏,他梁大客氣就擋住了,主要是覺得,大杜這孩子倒不錯,可這年頭這麼能吃,恐怕姑娘跟了受累贅,就巧妙地回絕了,後來,杜二悄悄和青草好上了。要是青草嫁過去,大杜這麼出奇地能吃,青草在他杜家會不會受屈呢?

“就是啊,咱家有梧桐樹,還怕招不來金鳳凰。”杜麗娘說,“你客氣大叔說的在理兒。”

“行了,行了,咱不說這個了。”杜裁縫轉了話題,問,“大兒子,我有點兒納悶,說你光榮了其實沒光榮,人家轉業兵回鄉,縣裏都敲鑼打鼓去迎接,你怎麼回來的,咋安排工作呀?”

幾個大問號讓大杜在老爹麵前難免有些尷尬,那是因為他沒去朝鮮戰場前和老爹大耍了一場,耍得那麼較勁兒。那年頭,像杜裁縫這小戶小家就是日子好些,也是緊緊巴巴,難免在吃上算計,照杜裁縫的話說,他掙的錢不容易呀,緊緊巴巴置辦了這麼一套房子,沒有縫紉機的時候,他裁,媳婦做手工,這個小家業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來,一針一線縫出來的。他認為這個大兒子這麼出奇的能吃是“沒出息”,別人說過,大杜沒咋在意,杜裁縫這麼一說,大杜就較上勁兒了:你不是說我“沒出息”嗎,我要變得有出息,還不吃了呢。吃飯的時候,杜麗娘每人盛上一碗,他就裝吃不了倒回去半碗,背後再喝上三五瓢涼水,喝不下就往裏撒幾粒鹹鹽。有一回,讓老娘看見了,心疼得直掉眼淚,偷著給他吃幹糧,他就是不吃。他從小就聽不得誰說他這能吃是“沒出息”,要去朝鮮戰場時,杜裁縫兩口子誰也沒阻攔,杜裁縫這人就是這樣,多吃時他說“沒出息”,不吃呢,他又心疼。大杜也看出來了,賭氣是賭氣,但不記仇。他心裏渴望著一個機會,去朝鮮打仗,除了能吃飽肚子外,當個英雄回來,給這個說自己“沒出息”的老爹和一些說這話的人看看。杜裁縫聽了他的話後,比杜麗娘反對他去朝鮮還堅決。大杜呢,主意已定,說什麼也不改,說著說著,爺倆幹起來了,這更堅定了他去朝鮮的強勁兒。他偷偷報了名,發了入伍通知書和大紅花,老兩口沒法子了。要走的那天晚上,俊俊抱著他哭個不止,勸他說,兩位老人不容易,願當兵就去,不該把精力花在和老人較勁兒上,不然就別去了,要是這樣,老人心裏該啥滋味兒。大杜說了掏心窩子話,去朝鮮當誌願軍混出人樣兒來,等轉業回來安排好工作,他們就結婚搬出去過。“我能吃也能幹能掙呀,爹娘讓我學裁縫我不幹,那拿針拿剪子的活兒我幹不了,我五大三粗的,日後幹大活兒掙大錢養活你,當然還要孝敬二位老人家,那就是老爹心裏的‘有出息’。”俊俊想起大杜自打小就對她好的一幕一幕,又加上這些話,感動地說:“不要緊,掙不多我就省給你吃,我腸子細,吃點兒東西就不餓。”幾句話把大杜說感動了,俊俊支持他去朝鮮,可他一時又想走,又想留,很不是滋味兒。他覺得在這個缺衣少食的世界裏,除了老娘外就俊俊最理解,最心疼他……他要給說他是“沒出息”的人做個樣子看看,因為不隻是自己的老爹,別人提起來也都另眼看他,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是啊,自己是能吃,男子漢大丈夫都填不飽肚子,還要沾別人的,是沒出息!

大杜細細講了在朝鮮戰場上那殘酷一仗,美國鬼子的飛機炸彈和炮彈把他埋了個嚴嚴實實,昏了過去,幸好夾在了石縫裏,外麵還能通點空氣,他醒來時,部隊已占領了高地並清理完了戰場。趕到駐地時部隊已經轉移了,自己到山腳下一個朝鮮老鄉家去找點水喝,才感覺出身體多處重傷走不動了,好心的阿媽妮母女收留了他,經過三個多月精心治療算是好了傷。為了報答阿媽妮,他幫著收完了莊稼,便急著要去找部隊,阿媽妮死活不讓,看中了他能幹,心眼又好使,非要把姑娘嫁給他不可,白天一起出工,晚上鎖上門不讓他動。他還沒敢說阿媽妮晚上怎麼把他和她的女兒關在一個房間,想讓他們既成婚姻事實,他心裏有俊俊,當然不幹。杜裁縫問:“大小子,誌願軍的故事我聽說過不少,軍隊裏有紀律,不願留下和朝鮮姑娘通婚,你不去找人民軍,找他們村裏的村長去說話呀?”大杜笑笑說:“老爹,你是不知道,那個山腳下五十多戶人家的村子全被飛機炮彈炸平了,阿媽妮要不是離村子遠些,那個小院也完了。我不會朝鮮話,就會那麼幾句,一天瞎比劃,還找人民軍,找村長呢,上哪兒找去呀?”

“哎呀,我的大兒子,”杜麗娘含著熱淚說,“你光說不信命,仗打得那麼凶,遭的罪娘一想就知道,咋就留下你自個兒了,命,這就是命,你的命硬呀……”

梁大客氣接過話說:“阿媽妮那麼誠心誠意,你就自個兒蹽了?”

“嘿,”杜裁縫這一嘿裏,聽不出是褒還是貶,“他要是不偷著跑了,那就不是我杜裁縫的兒子了,幸好找到了留守部隊,”然後拿起茶壺給梁大客氣倒滿茶杯,繼續說,“老弟,喝茶,這龍井茶味兒純著呢,是明前的。”

大杜聽不出老爹話裏是什麼滋味兒,問:“爹,你這是啥意思呀?”

“啥意思也不啥意思,”杜裁縫說,“你快給我說說,怎麼一個人回家來了?是不是不去留守部隊,自己偷著跑回來了?”

大杜說:“爹,你怎麼老是門縫裏瞧我呀?”杜裁縫聽了哈哈一笑說:“大兒子,你爹不是門縫裏瞧你,而是你竟在門縫裏幹事兒,我養的兒子,我知道,剝了皮都認得我兒子的骨頭。是不是又想出什麼事兒來了?”大杜搖搖頭講了自己如何加入了留守部隊,留守部隊請示北京首長,如何同意加入了歸國英雄團去參加北京的國慶閱兵式……他講著講著結巴了,老爹繼續追問那為什麼一個人回家了,他這才無奈地說出了如何想飽吃一頓,然後如何想法給爹娘和俊俊報個平安信兒,沒想到在站前飯店吃飯要糧票惹了禍。他說到這裏,杜裁縫哈哈大笑:“你要不是裝撒尿偷偷跑離隊伍,又在飯店鬧了大笑話,那也不是我兒子……”

“孩子他爹,”杜麗娘聽著這話刺耳,“我聽著你這話怎麼牙磣呢,大兒子回來了,高興還高興不過來呢,能不能說點兒熱乎話?”

“這就是熱乎話呀,”杜裁縫說,“我認我兒子,認我兒子幹的事兒!大兒子,雖說你讓團長關了禁閉,怎麼也得想辦法去北京要求參加國慶閱兵式,這事兒能給你爹娘長臉呀,那樣,咱杜家祖墳上就算冒青煙了!”他停停給大杜鼓勁兒,“去,一定要參加上,然後讓部隊上把你送回來正式轉業,縣裏才能給你安排工作,不然,人家以為你是逃兵呢。”

“爹,我知道,怎麼也沒想到攤上了和許家這亂眼子事兒。”大杜解釋說,“今天已經沒有火車了,我明天就去北京找我首長去。”

杜裁縫鬆口氣兒說:“大兒子,聽你這麼說,你這次去朝鮮功大於這點小過,去了好好說一說,承認個錯誤,那閱兵式說什麼也得參加上,那是光榮呀。”

“爹,這話也不一定呀,”杜二終於找到了話題,“軍隊裏紀律嚴明,就是參加不上,大哥也別上火,平平安安回來就好。北京呢,倒是該去一趟,爹說得對,得和首長說一說,讓部隊把你送給縣裏安排工作。”然後瞧瞧杜裁縫和杜麗娘說:“爹、娘,要不,我陪大哥去趟北京吧?”

大杜一拍胸脯立即回絕:“不用,我去北京可以免票。”說著便從兜裏掏出乘車證說:“你要是去,來回打票得多少錢呀?”

杜麗娘在一旁說:“這些事兒呀,就得這麼好好商量。他客氣大叔,你別走了,我回頭去做飯,讓你大兄弟和兩個侄子陪你喝一杯,我家的事情你沒少操心,大兒子回來了,也算樂嗬樂嗬,把青草姑娘也叫來。”

“是啊——”杜裁縫忙說,“許家來接親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我也聽出來了,你老弟不趨炎附勢,開頭就給咱杜家爭口袋,你話裏話外還是想讓咱俊俊留下,俊俊沒辦法,也是太難為孩子了……”

“杜老兄,這話可說到我心裏去了,有你這句話,我就高興,”梁大客氣推辭說,“今天就免了,大兒子剛回來,你們爺們兒、娘們兒好好說說話。大兒子明天還要去北京,我等著好消息,回來以後,我請客。”說著轉身就走,一家人怎麼也留不住,送到門口,梁大客氣轉身說:“請回吧。”杜裁縫兩口子還有幾句話要說,往前湊了兩步,杜二也不好先退回,在他眼裏,這是未來老丈人呀,也湊上兩步陪著。大杜覺得他們太嘮叨,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發現已經空空如也,行李沒了不說,又翻了翻櫃子,衣帽鞋襪全不見影兒了。一出房門,爹娘送走梁大客氣也回了院,大杜問杜麗娘,自己的行李衣物都哪裏去了?杜麗娘這才恍然大悟地說:“哎呀,大兒子,你看看,咋就忘了這樁子事兒了。那是家裏剛接到你的不幸消息,沒幾天就是清明節,俊俊給你燒紙錢,拿出來要把你的行李、衣服都燒了,說你在那邊好用,你爹沒讓,俊俊心裏難過,托你客氣大叔給說理兒,就把那些東西托給你客氣大叔了,八成是在他家放著。他剛回去,等娘做完飯吃完了再去問這事兒,反正不耽誤你睡覺,咱兩家就這麼幾步遠。”大杜一聽,覺得有道理,沒再吱聲。杜二在門口打掃門前衛生,拾起那個被砸歪歪了的“革命烈士”牌匾問:“大哥,這玩意兒怎麼辦?”大杜說:“給我留著,我帶著去北京,和我的首長好好掰扯掰扯,問問他們這是整的什麼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