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噢,杜家老二上了幾天識字班長見識了?”許金倉給了杜裁縫兩個人一個冷臉,根本不往屋裏去,嘿嘿一笑,有點冷嘲熱諷的味道對杜裁縫說,“看來,你們心裏是有小九九了,叫了那麼長時間親家,都不敢叫了,好,我也不叫了,杜老兄,孩子們都在說些氣話,咱先拋開這個不說好不好……”

“好啊,好……”杜裁縫雖心靈手巧,嘴本來就有幾分笨,雖說不出什麼,其實也是從心裏覺得兒子驢了這一陣子,不好在許家人麵前辯理,再說,許金倉又是糧食局的局長,在這缺糧的年月裏,是個腰直嘴硬的幹部,從心裏就怵他,隻好順著他的話往下接,“你說,你說……”他知道俊俊在大兒子心裏的分量,此時,“親家”兩個字就是從肚子裏往外蹦,也蹦不出來了,這副尷尬的樣子,已經讓許金倉看透了。

“杜老兄……”許金倉抓住這兩個字眼不鬆口了,“大兒子回來了,首先是高興呀,我都從心裏往外高興,再說,你這大兒子也是為國家立了功的人,他一見麵開張就打了家福,這也不怪他,古代不是有句老俗話嗎,說的是任何仇恨莫過於‘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可能是天下最不能容忍的了,別說你家大兒子還有那個驢脾氣,要叫我呀,乍一看這場麵,說不定幹出什麼混賬事兒來呢,可以理解,咱們都這把歲數了,還解不開這點事嗎?你大兒子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呀,一口一個撬,多難聽,這說明你大兒子不知根兒,也不知梢兒,不知不為過……”

杜麗娘在旁邊一聽,鬆了口氣說:“許局長……你是見過世麵的人,懂情理,懂情理。”杜裁縫已經從這些話裏聽出門道了,搶話說:“你聽著,別插話。”梁大客氣卻是誰說都笑哈哈點點頭,躬躬腰,一副和善的樣子。他女兒梁青草聰明伶俐,也看出了門道兒,特別是從杜家一家人的口氣、臉色來判斷,他們是一心想留下俊俊,退掉和許家這門親事,而許家卻要把俊俊娶走,這種情況下,這個會客氣、會說圓場話的父親恐怕再會圓事兒也圓不成了,已經僵到這個程度,明擺著兩家的願望隻能滿足一家,怎麼地也圓和不好,這回可能要得罪人了。她在身後一個勁兒地拽梁大客氣的後衣襟角兒,暗示他少說話,順其自然。

“杜老兄,咱家老二當然話裏帶氣,在理呀,可以理解,老大說的也是,誰敢撬軍婚,那真是膽肥了。”許金倉和風細語地話鋒一轉,直衝大杜而去,“老大呀,可是,家福與俊俊結緣不為過,談不上撬,也在理呀。他們是在有上頭情報說你在朝鮮戰場上光榮了的前提下才求婚成婚的,再說,我也打聽了,軍婚是指既成婚姻事實,結婚過日子了,或者是有訂婚照了,這兩條你都不占,你大杜和你家老二說的軍婚,隻是指口頭約定的娃娃親吧——”他說著從兜裏掏出許家福和俊俊的結婚登記證一晃說:“照說,至少這個可是承認他倆已經是合法夫妻了呀——”

大杜剛要發火,被梁大客氣一把拽住了。許金倉轉臉對梁大客氣說:“客氣大哥,你是紅娘,又是咱小小縣城公認的會勸和的明事理人,總不能這麼僵持著,你說怎麼辦吧?”

看熱鬧的人瞧著大杜那虎視眈眈的樣子,都捏了一把汗。梁青草剛才拽梁大客氣,不讓他說話。這回,許金倉一下把球踢給他了,他梁大客氣知道自己是騎虎難下,不想說也得說了。

“杜家、許家兩家老弟,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我就不客氣了。”梁大客氣嘴上這麼說,還是對著杜裁縫、許金倉各點點頭,同時躬著腰,一副客客氣氣不偏不向的神態說,“這件事情說難也不難,兩家從兩個方麵講的,都無可非議。一方麵是老杜家從情分上講,這誰都知道,杜家夫妻倆從孩兒樹下抱養俊俊就是要做童養媳,從比一根筷子長不多少的娃子,長成這麼個如花似玉的俊閨女,不容易呀,俊俊姑娘和杜家的情分大了去了,再說,俊俊和大杜這孩子呢,吃一鍋飯,親親熱熱一起長大的,懂事起就成了情人。別說孩子們中間了,就連我們這些大人,那些聽說的,見到的這兩個孩子要好的故事就不老少,看來,老人的情分給兩個孩子造成的情緣深著呢,如果沒有大杜在朝鮮‘光榮’這一說,俊俊怎麼也不會同意嫁給許家。人家許家呢,是祖祖輩輩就有頭有臉的人,俊俊姑娘再漂亮也不會來娶,人家堂堂糧食局長的公子,怎麼能幹這種事兒呢?支援前線糧食,工商業改造都聽政府的話走在前頭,多體麵的人家呀。當然,自從許家和杜家有這門子親事來往,也有些情分了,這情分還是遠沒有人家杜家老的和小的,小的和小的那情分深、情分大呀,許家要是成全杜家這份情分呢,就把婚退了;杜家呢,把收人的彩禮一點不少地退回去……好辦,好辦……”

他話到這裏,娶親場麵的氣氛格外緊張起來,所有的人都瞧著許金倉、許家福,都想聽他們怎麼回答,沒等有音兒,俊俊一頭撲在杜麗娘懷裏嗚嗚大哭起來,啜泣著喃喃地說:“娘,這樣好,可是,許家那408斤糧票……”

大杜驟然間聽到了俊俊說什麼“糧票”的字眼,正要上前去問,梁大客氣轉身邁過一步客客氣氣地說:“俊俊姑娘,你是不是想退婚呀?”俊俊不吱聲,梁大客氣問:“那就是順其自然,嫁到許家去?”俊俊還是不吱聲。

“喂喂喂,我的梁大客氣老弟,”許金倉表現出了不滿意,著急地說,“有你這麼勸說事兒的嗎,你不是說兩方麵都無可非議嗎?我這就有非議了,怎麼讓我覺得你的身子在往一邊歪呢?”

“許局長是兩方麵娶俊俊都無可非議呀,我問出姑娘心裏是怎麼想的,掂掂和我想的一樣還是不一樣,我不就有底兒了嗎?”梁大客氣一轉身對著許金倉笑,點頭帶躬腰,客客氣氣地說,“你聽著,你聽著……”

許家福在一旁不耐煩了:“客氣大叔,別客氣了,趕快撈幹的,你就快說吧,當事者迷,旁觀者清,你是什麼意思?”

“我說,我說——”不管別人怎麼著急,梁大客氣還是不忘點點頭,客客氣氣地鞠躬彎腰,“這另一方麵呢,就是從理份上講了,許家確實是得到官家的消息,大杜在朝鮮戰場上關榮了……”他指指杜家門簷下掛的“革命烈屬”牌匾接著說,“官家,這是官家的消息……”他說到這裏,大杜簡直要暴跳如雷:“哪個官家?等著,我去找官家!”梁大客氣不急不慢地說:“杜家大小子,怎麼找官家那是你以後的事,你聽我把話說完,許家托我去你們杜家去提的親,這裏不存在你說的‘撬’的問題,開始俊俊根本不表態,可能是為了你,想就這麼獨身一輩子了,可後來家裏出了事兒,什麼事大家都知道,我也不說了,杜家人不管心裏怎麼疙疙瘩瘩不舒服,終歸是和我點頭了,彩禮收了,還在民政登記了,成合法夫妻了。從這方麵講,許家在理上……”他慢悠悠掃一眼杜家人接著說,“杜老弟一家要是認這個理兒呢,那就得順其自然,按既定的辦了……”

“梁大客氣,你太客氣過分了吧?”許家福指著梁大客氣說,“你是媒人,我爸爸讓你來斷斷官司,你一個球兩邊踢,這不等於沒說嗎?”

頓時,在場的人也議論紛紛起來,這個說“大客氣呀大客氣,可真是個大客氣”,那個說“人家大客氣就是對誰都客氣,不得罪人”。這麼一來,現場舒緩了的緊張氣氛又緊張起來。

“小子,怎麼能等於沒說呢?”梁大客氣聽到小輩指責的話也還是笑笑帶躬腰那麼客客氣氣,“你不明白,這球就是踢來踢去,踢到最後肯定隻能踢給一個人,這球我踢出去了,你們兩家都沒接,我肯定還要繼續踢。你小子要是覺得我不夠公平,不會處事兒我就不伺候了!你小小歲數說話,這麼不客氣,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他一翻臉轉身要走,許金倉忙攔住說:“梁老兄,你看你,別和孩子一般見識呀,你接著說,接著說。”

“小小年紀,敢教訓我!”梁大客氣客氣是客氣,並不是木偶式的客氣,也有自己的脾氣和尊嚴,瞪了許家福一眼,“看在許家杜家大人的麵子上,不和你一般見識。”他很快恢複了常態,笑容可掬地對圍觀的人點頭,又躬腰轉了一圈兒,說:“鄉親們,眼下是新社會了,提倡婚姻自由,俊俊參加識字班學文化,又是在糧食管理所吃皇糧拿國家薪水的國家幹部,是有覺悟的,大家都看過話劇《小二黑結婚》吧?這裏不少山東人也可能看過山東呂劇《李二嫂改嫁》吧?兩方麵我都說了,這邊那邊我都選擇,這就看俊俊的了——”

梁大客氣把球往俊俊那裏一踢,各懷心腹事的人心裏幾乎都沒了底兒。隻有大杜覺得讓俊俊挑選,和許家退婚的把握還是大一些,可是,俊俊倚在老娘懷裏直哭,大杜著急地說:“俊俊,這回看你的了,你快說話呀!”許家福在一旁直跺腳:“俊俊,我們許家對你不薄吧?”杜麗娘咬著梁大客氣的話說:“這人得講情分呀,沒情分哪來的理兒。”許金倉咬牙說:“沒理兒哪來的情呀。”圍觀的人有這麼說的,也有那麼說的,俊俊抬起頭瞧一瞧熟悉的兩家人的一張張麵孔,那迥然不同臉色,那熟悉的兩家人的聲音,迥然不同腔調,像彙成一股強大的浪潮一樣,直奔她滾滾而來,簡直把她衝昏了,衝懵了,腦袋膨脹得像整個天穹,已經分不清是誰的眼色誰在促她表態了,腦子圍繞一個難題:那408斤糧票怎麼辦呢?再說,當寡婦嫁那是假,因為和大杜哥清清白白如一張潔白的紙,和許家福呢,已經登了記,可是真正的夫妻了。她鎮靜一下自己,誰也不瞧,麵向天空大聲哭喊了一句:“我的天哪,那就順其自然吧……”

梁大客氣慢悠悠拖著嗓音大喊一聲:“許——家——娶——親——嘍——”

頓時,嗩呐聲起,鞭炮炸響,娶親隊伍又忙乎起來,別說許家夫婦,就連大杜也一時麻木了。俊俊是怎麼被人扶進花轎的,吹鼓手們是怎樣震天響尾催著兩台花轎啟程的,杜家隻能是愣愣地瞧著許家把俊俊娶走了。大杜麻木著吸了一口氣,呼地邁開大步要去追花轎,杜二一把拽住他說:“大哥,你要幹什麼去?還能把俊俊硬拉回來?不能了,她也沒錯,客氣大叔說的對,這是官家的錯,這些渾當官的,沒搞明白就不該說你光榮在朝鮮戰場上了。”

大杜喘著粗氣,順手拔起門前的日影杆,對準房簷下的“革命烈屬”牌匾狠狠就是一下子,然後猛勁朝花轎拋去。隨著牌匾“咣”的一聲被砸下來,日影杆又“嘭”的一聲砸落在了許家福坐的花轎頂棚上,把他嚇了一跳,急忙掀開轎簾往後一瞧,剛要動罵,一旁許金倉似乎也要發火,梁大客氣趕上一步點頭躬腰地說:“許家老少爺們兒,息怒,息怒吧,算了,算了,不管怎麼樣,我們把媳婦娶到家了,理解理解杜家吧,再說,往後還得親家走動呢,撕破臉皮怎麼行……”他見許家爺倆不再說什麼,接著說:“許局長,本來是要幫著你忙乎忙乎的,這麼一來,杜家肯定不肅靜,我們街坊住著,我回去勸勸他們……”

許金倉瞧著走開的梁大客氣的背影,用鼻子“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大客氣呀大客氣……”可他又說不出別的,早就知道,人家梁大客氣就這種處世哲學。杜裁縫兩口子和杜二剛把大杜勸進屋裏,梁大客氣笑哈哈走了進來:“杜老弟,這事讓誰家攤上也上火,也發脾氣,我說了,這事的根兒在官家呀,別生我的氣……”

“我知道,根兒是在官家,”大杜憤憤地說,“他媽的,官家報喪說我死了,可是,我活著回來了,話說回來,官家不官家,俊俊她不該上轎讓娶走,悶幾天再說唄……”

杜麗娘搶過話來說:“大兒子,話不能這麼說,你要知道,官家報信兒說你光榮了,俊俊哭得死去活來,三天不吃不喝,你和人家又沒拜天地,為了死了也是你的人,還非要當寡婦出門子,說明心裏一直有你,她還在西南山腳下墳塋地……”

“好了,不說了,”大杜氣不消地問,“官家報信兒說我死了,家裏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事兒?我沒聽清,俊俊怎麼像說什麼‘糧票’?”

杜裁縫歎口氣說:“兒子,我心裏可有數,俊俊這麼做,那是委曲求全,還是為咱杜家著想,要不,咱杜家三口不早都餓死了!”

大杜一再追問是怎麼回事兒,杜裁縫說:“糧食統購統銷以後開始使用購糧證,下館子,還有到商店裏買糧製品,都要從購糧證上起糧票……”他說著說著瞧了瞧杜麗娘一眼,杜麗娘把話接過來說:“發購糧證的第二個月我去買糧,到了糧店,明明記著那糧證揣在兜裏了,可怎麼翻也翻不著了,這可給家裏惹大麻煩了,丟了購糧證,就是丟了全家三口人的命呀……”她說著說著掉開了眼淚,梁大客氣把話接過來說:“大杜呀,你娘說得對,這糧本就是命本呀。當時,你們一家人都懵了,我幫著跑糧食局要求補一本,許局長倒是很同情咱,拿出上頭規定的文件給我和你爹看,凡是丟糧本的,要到省報社去登丟失聲明,拿著聲明的報紙到糧食局登記,三個月以後才能補發新的。你是知道呀,那年,黃河決口子衝了河南,山東鬧旱災,那闖關東的災民成群結隊往這邊來,他們哪裏知道,咱們東北和日本鬼子打了那麼多年,不少村子讓日本鬼子燒了,那地呢,讓大炮炸的一個坑一個坑的,才修整好,不少地也打不多少糧食,荒地倒有的是,隨便開,那也得有個時間呀……”杜麗娘接著說:“也就是這個時候,聽說你光榮了。許家托你客氣大叔來提親。起初,俊俊是死活不肯,許家又找你客氣大叔,家裏已經三天揭不開鍋了,許家給了408斤糧票……”

“408斤糧票?”大杜一聽更來火了,“408斤糧票是什麼數呀?俊俊就值408斤糧票?許家拿408斤糧票換了個媳婦?”

“大兒子,不是這麼回事兒,”杜裁縫忙解釋說,“購糧證的買糧數是按照老少和工種來定的,比如說咱們家吧,你娘做家務,定量是每月28斤,我和你二弟再加俊俊,都屬於輕體力勞動者,每人每月定量36斤,咱家一個月是136斤,三個月呢,就是408斤,許家是按三個月供應數幫助給的咱糧票,咱家就拿那糧票買了糧。”

大杜氣憤地問:“他家哪來的那麼多糧票?”

“你管人家那麼多幹啥,人家許老爺子一直做糧食買賣,換的唄,”杜麗娘說,“大兒子,你爹說的是,要不呀,咱們這一家人說不上怎麼活過來呢。”

“大哥,”杜二在一邊說,“理兒是這麼這個理兒,你要是真光榮了,咱什麼都沒說的,即使抓不住理兒,我怎麼也覺得這口氣這麼難咽呢?你瞧剛才俊俊一吐口,許家爺們兒那個揚眉吐氣,再說,還中國人民誌願軍,還什麼英雄呢,這房前房後的鄰裏們會怎麼看咱杜家呀,都得說咱那不就是熊包一窩嗎?”

杜裁縫在一邊沒好氣地說:“去去去,去你一邊去,加什麼杠子!”

梁大客氣剛要說什麼,被大杜搶了話,“爹,我二弟說得對,怎麼是加杠子呢?那說的才真正是爺們兒話呢,”他說著拍拍胸脯,“客氣大叔,你說的那些玩意兒什麼這一麵那一麵的,囉囉唆唆,我當時沒反過勁兒來,覺得可也是,又一想呢,他許家什麼他媽的臭理兒,你先給我講講這個理兒嗎?”

梁大客氣樂嗬嗬瞪大了眼睛:“嗬,大小子衝我來了,你大叔不怪你,你說,你有話先說。”

“是要說,我要是不說都能憋屈死,能窩囊死,”大杜動情了,“客氣大叔,我參軍那年,糧食不夠吃,本想參軍去混個飽肚子,哎……”他歎口氣說:“這個咱就不說了,就憑我大杜身上這些槍眼兒,媳婦讓許家408斤糧票的什麼理兒就給弄走了……還他媽的什麼我陣亡了,要說,那個林師長認識我,對我不錯,給我戴過勳章,可是,可是,可是……”他氣得一跺腳,繼續說:“我死不見屍,怎麼就不找找我呢……”

“對呀,不管軍隊上,還是家鄉這邊,這不都是官家的事兒嗎?啊?”梁大客氣說,“你是爺們兒,大叔從心裏覺得你有個爺們樣兒,越爺們兒越要沉住氣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