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邊廣播找他的聲音更響了。他不耐煩了,邊要往外走邊說:“你沒聽到外邊喇叭裏喊我嗎?我打仗回來還不知道幹啥呢,上哪弄糧票去?行了,這四毛錢不要了,頂了吧!”他說完抬腿就要走,女服務員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說:“不行,糧票是糧票,錢是錢,你這麼整,我們沒法結賬。”大杜一邊著急地聽著外邊的廣播,一邊不耐煩地聽著女服務員的解釋。“不行能怎麼的?我就是沒有。”他說著使勁一掙,女服務員一失手身子往後一仰,跌倒在了一張餐客剛用完的餐桌上。隨著女服務員的跌倒,頓時,叮啷咣啷,稀裏嘩啦,盤碗碎飛,半碗喝剩的開水,還有小瓶裏敞口的醬油、醋四處飛濺,不甚大的飯廳一下子亂了陣營。
譚團長推門一步跨進飯店,和拉開門要強行離開的大杜闖了個滿懷。
“大杜——”譚團長被撞閃了個後趔趄倒退兩步才站穩,手指著大杜怒斥說,“一下軍罐車你撒謊說要上廁所,偷著離隊下館子,還要逃交糧票大鬧飯店,沒出息的東西,給不給誌願軍丟人?”
“沒出息?給誌願軍丟人?這話是你譚團長說的嗎?”大杜瞪譚團長一眼,剛要潑口,一見身邊圍滿了飯店的工作人員,還有路過門口聽到吵鬧聲進來看熱鬧的,便冷言冷語地說,“走,回隊伍我再和你掰扯!”他說完氣呼呼剛要走,飯店侯主任忙說:“首長,這盤子,碗和醬油醋損失就損失了,錢也好辦,就是這糧票……”
“主任同誌,”譚團長忙解釋說,“這糧票統購統銷的情況,我也是才聽說,我們這些誌願軍不管是官還是兵,都是供給製的,現在也沒處領去,嗯……”他邊說邊思考著說,“這麼處理吧,讓我的這位誌願軍戰士給你們先打個欠條吧?”
“哎呀,譚團長呀,你們是誌願軍,在朝鮮打仗吃了苦,立了功,我這個當主任的實在不好說啥了,”飯店侯主任說,“這樣吧,算我個人請客了。”
“不行,不行,”譚團長說,“我們誌願軍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損壞東西要賠,借東西要還,一定讓他打欠條,包括打壞的家什。”
侯主任笑笑說:“譚團長真能安慰我們,我聽說了,你們是過路隊伍,就是打了條子,我到哪裏找你們去呀?好了,你們快走吧。”
“哎——這你就不了解情況了。”譚團長看看表說,“我們這支隊伍是朝鮮戰場的守候部隊,接到命令去北京參加國慶閱兵式,然後就轉業的轉業,複員的複員,在這裏這個鬧事兒的誌願軍戰士叫杜誌田……”大杜不冷靜地衝譚團長發脾氣:“譚團長,你能不能少囉唆幾句啊?”譚團長冷言冷語回答說:“這叫囉唆嗎?不處理好讓走也不能走呀,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你腦子裏還有沒有了?給我背一遍!”大杜覺得實在沒麵子,又說不過他,隻好氣得低頭直嘟囔。譚團長接著說:“……杜誌田就是你們縣杜裁縫的兒子。”侯主任立刻笑嘻嘻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噢,杜裁縫的兒子呀,好說,好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認識杜裁縫,你們走吧。”
“不行,這麼走不行,”譚團長又看看表說,“大杜,快給打個二斤四兩糧票的欠條,還有四個碗,兩個盤子,一個醬油瓶子,一個醋瓶子,到時候一並還上。”侯主任一聽,一個勁說不用了,不用了,可譚團長還是說什麼也不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大杜覺得太丟麵子,隻好打了條子,臉拉得老長跟隨譚團長走了,侯主任一直跟出店門說:“首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外來圍觀的人不知怎麼回事兒,侯主任一進屋,飯店裏的人圍繞大杜能吃驚訝地議論開了,有的說,恍恍惚惚聽說杜裁縫有個兒子能吃,可沒聽說這麼能吃。那個女服務員比比劃劃描繪說:“那二兩饅頭,兩口一個,兩口一個,嚇人呦,看那樣子,再吃三五個不成問題……”有個年齡大的女廚師說,杜裁縫這個兒子,八成是個餓死鬼托生的……
誌願軍隊伍已經集合完畢,團政委在大聲批評不守紀律的杜誌田,告誡戰士們參加國慶閱兵的一些要求。
譚團長把大杜帶到候車室交給了鐵路派出所,交代所長王福根說:“你給我找個辦公室,就地關他五天禁閉,我安排兩名戰士監督,讓他好好反省寫檢討。我讓縣武裝部每天給你送三份給養,三五天後我會通過你們的專用電話和兩名戰士了解情況,再做處理決定……”
大杜一聽急了:“怎麼?你不讓我參加國慶閱兵式了?”譚團長用鼻子“哼”了一聲,指指站前廣場上列隊整齊、正聽訓話的隊伍然後批評大杜說:“杜誌田,你看,我帶這麼多兵,撿了你這麼個隨隊的,哪個像你!朝鮮戰場是苦,就你肚子裏沒油水,空嗎?誰不是這樣,這麼沒出息,簡直是給我們誌願軍丟人,造成這麼大影響,不知愁的慌,還有心思惦著國慶閱兵?實話告訴你吧,要是反省不好,我可以請示上級開除你軍籍,連回家安排工作的毛都讓你撈不著……”
“譚大團長——”大杜不僅僅是著急,而是有些惱怒了,“有別人說的,還有你說的嗎?你一口一個沒出息了,你一口一個給你丟人了,看來,你這就是要逼著啞巴說話了……”
譚團長並不理會大杜發脾氣,搪塞幾句轉身要走,大杜上去把他拽住,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滔滔講述起來:“你怎麼能知道,我從小就能吃,六七歲的時候就頂個出苦勞力的大男人能吃了,念書成績不好的時候,幹活不稱大人心的時候,爹娘,尤其我爹就罵我是飯桶,說我沒出息,我不願意聽這話,就賭氣少吃,可是不行呀,要是別人吃兩個窩窩頭,我也吃兩個,餓得比肚子疼還難受,爹娘發現我就是個大胃口,也就不說我什麼了,到了十幾歲我就能吃五六個窩窩頭了,不知誰給我起了那麼多外號,我在家裏是老大,爹娘叫我大杜,外人都叫我‘大肚皮’、‘大肚王’。等我成人了,又是戰爭加災害的年頭,家家缺吃缺得厲害,沒想到,這回,家鄉解放了,還是吃不飽。說句老實話,我去當兵,就是為了躲著缺糧年想去痛痛快快地天天能吃飽肚子……”他見譚團長聽得像是不耐煩了,便使足勁拽住,無論如何也不讓他走,聲音變得激昂了,眼眶裏淚汪汪了:“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呀,到了朝鮮戰場吃飯分份兒,在營房裏吃飯,每人每頓一碗飯一碗湯,到了陣地就那麼一包炒麵,或者是一包餅幹。我聽營長講才知道,原來,吃的東西大多數是從國內運來的,口糧在朝鮮戰場比在家裏更珍貴,我怎麼好張嘴再多要一份呀,再說多要一份對我來說沒什麼用啊?多要三五份那是不可能的,反正怎麼也是餓肚子,餓就餓吧。你是知道的,我們的陣地附近,土地、山岡幾乎讓炮彈、飛機炸彈炸焦了,偶爾碰見有能吃的野菜,我就算是過年了。最享福的是碰上河溝子喝飽肚子,最最享福的是冰天雪地到處都有雪吃,別人怎麼能知道,有三次潛伏雪地披白鬥篷等待還擊敵人,我滿肚子雪水不能站起來撒尿,等和衝上來的美國鬼子猛烈還擊要衝鋒的時候,別人身上不過沾些雪,我呢,下半身尿冰凍成了一塊大冰板,就是這樣,我還消滅了十八個美國鬼子……”他說得很激憤,眼睛睜圓了,肚子氣炸了。譚團長覺得像是聽故事,直眨眼。大杜深吸口氣激動地問:“說我沒出息,說我給你丟人,衝鋒時四個人抬一門小炮,連長嫌跑得慢,我一個人扛起來呼呼跑上山頭向湧上的敵人開炮時你在哪呢?啊?有這樣沒出息的嗎?”
“你大杜挺能編故事呀,你就編吧。”譚團長似乎覺得大杜說的有些懸乎,還是咬住一個理兒,“不管你怎麼說,也不管你在戰場上表現怎麼樣,你逃離隊伍,私闖飯店,打碎碟子又打碎碗,憑著一條,我就關你禁閉,聽候處理吧!”他說著猛地一下掙脫開大杜,囑咐兩名鐵路警察幫著嚴加看守,邁開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