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車專列就要進站了,大杜緊緊把著車門框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心裏琢磨:俊俊得知自己陣亡的噩耗,還說不定痛苦成什麼樣子呢。按理說,急著要做的兩件事應該是先跑回去見俊俊一麵,可是軍令在身,出發前有命令要求,中午隻在小小縣火車站集體用餐一頓。原來的小木河村離縣城很近,如今已劃歸給了小小縣,休息一下,誰知團長要休息多少時間呀?誰知要換乘的專列什麼時候到呀?團長有令,即使家在附近的也不許回家,有違反者按軍法處理。倘若自己偷偷跑回家就當逃跑處理,那是說不清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做。那就找個小飯館飽吃一頓再說,這裏會有熟人,就是回不去,也要找個熟人,或讓地方武裝部通知家裏,他大杜沒有陣亡,不但活著回來了,還要去北京參加國慶五周年閱兵式呢。這樣一舉兩得,自己的大肚子享受了,也讓俊俊,還有家裏人驚喜一場。
初秋裏塞北的涼爽可不像南方那樣還熱絲絲的,爽風裏就像噴薄了淡淡的清涼冷飲,吸上一口,有種沁透五髒六腑的甜滋滋的感覺。
罐車停穩了。大杜第一個跳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心裏那舒服勁兒就像痛飲了一杯蜂蜜水,又像見到了俊俊一樣心裏那樣甜美。但是,這甜美已過去,很快就覺得肚子癟得像空膛一樣,有泡尿都不想撒,好似能減少餓滋味兒似的。他正踅摸著蹓跑的路線,譚團長已經跳下罐車吹響了集合的哨聲,還喊著:“集合集合,出口門前集合……”
車站房頂大喇叭裏傳來了激昂的歡迎詞,站前彩旗飄飄,牆上、電杆和樹幹上貼著赤橙黃綠的彩色歡迎標語,出站口夾道歡迎的少先隊員們開始有節奏的齊聲呼喊:向誌願軍學習,向誌願軍致敬……
他剛準備撒腿跑,譚團長大喝一聲:“大肚子,我可警告過你了,你往哪跑?我知道你家離這不遠,那也不準回家!”大杜不以為然地指指站內大庫房旁一個簡陋廁所說:“團長,明白,都要尿褲兜子了,我去撒泡尿呀。”譚團長命令說:“快去快回,站前廣場集合,就地吃完份兒飯馬上上客車專列。”
“知道,你挺大個團長,唬三歲兩歲小孩子呢,站內哪有客車呀,老娘們似的嘮叨什麼……”他邊跑邊嘟囔,份兒飯,還份兒飯?老子原以為去當兵,就是放開我這“大肚子”可勁造呢,誰知道到了朝鮮戰場,糧食還是從國內往那兒運,雪地裏吃炒麵都是按人分份兒吃的,老子當誌願軍了,又是在國外,那是有覺悟,份兒就份兒吃,不和你們多要,勒勒褲腰帶又過來了。你們沒想想,我大杜從來也沒放開量吃一頓讓你們看看,多吃過幾份兒?還是從陣亡兄弟身上回收過幾份兒的,你們光份兒份兒的,怎麼不看看行軍扛小炮,老子一人頂仨呢,怎麼不看看,急行軍走累了的戰友那機槍都讓我接過來放在肩上了呢。知道嗎?老子的肚子虧大發了,這下子回國了,對我來說,什麼也不如找個餐館飽飽地吃上一大頓,要不,對不起我這肚子呀……他甚至還想美事兒,家裏倒是知道我陣亡了,要是一旦碰上俊俊也來參加歡迎的隊伍,或者是來站前趕集碰上,說不上該多麼驚喜呢?給她,還有老娘,講講在阿媽妮家養傷、還有阿媽妮要收養當女婿的事兒,又怎麼找到部隊,怎麼沒來得及給家裏寫信那些傳奇般故事,他們就樂吧,就笑吧!對了,別光想她們樂了,俊俊一見說不定會笑著說多少甜蜜的埋怨話呢,好,那才好呢,該埋怨呀……想到這裏,他還想起了豆腐坊那個大工匠梁大客氣,不管什麼時辰,一見麵點頭哈腰就是掛在嘴邊那一句“你吃了麼?”讓他碰見問這麼一句,怎麼回答呀?全國解放了,爹娘有這麼個心思,怕讓人家說兒子娶“童養媳”惹來閑話。老娘看中了梁大客氣家的梁青草,也沒和自己打招呼就托人去提親,覺得老爹是縣裏有名的裁縫高手,梁大客氣是豆腐坊的大工匠,可謂是門當戶對。這個梁大客氣客客氣氣地對媒人說,他杜大裁縫再能裁,再能縫,也縫不住他兒子那個大肚子呀。自己當誌願軍臨行時特意戴著大紅花找他說俏皮話:“我大肚子這次參加誌願軍,就憑著我這把力氣,不光要繳獲美國鬼子的飛機、大炮、機關槍,還要繳獲成車皮的糧食運回來,讓我們杜家夠吃幾輩子的……”牛吹出去了,這回,要是再碰上他,那不更難為情嗎?臉還不得塞進褲襠裏呀。
大杜假裝上廁所,東藏西躲來到了掛兩個幌子的國營站前飯店,盤算著抓緊吃,想法找個熟人給俊俊和爹娘報個喜。他一進飯店門,一股新出籠饅頭的熱香味兒就迎麵撲來。女服務員們見他穿著軍裝,胸戴“中國人民誌願軍”胸牌,都熱情拍手,並領到了“誌願軍接待餐桌”上待餐。大杜奇怪地問:“服務員同誌,你們店是接待誌願軍的嗎?”女服務員回答說:“不是,昨天縣裏開會布置說,今天去北京參加國慶閱兵的誌願軍隊伍經過,各行各業都要熱情周到地接待。上級倒沒有布置,我們就設了這麼個位子,考慮一旦有誌願軍來呢,這不,你來了嘛!”接著問:“一共幾位?”大杜猶豫一下回答說:“先到我一位。”女服務員問:“誌願軍同誌,怎麼吃法?”大杜問:“這饅頭一個幾兩?”女服務員說:“一個二兩。”大杜說:“那就先來十個饅頭,什麼炒菜快就來一盤,再來一碗白開水。”女服務員笑嗬嗬地答應著端來一盤裝著熱氣騰騰的十個饅頭,等女服務員端著一盤青椒炒幹豆腐送到桌上,便很驚奇地問:“誌願軍同誌,你……”她的話剛到嘴邊問不出口了,大杜一副坦然的樣子說:“我吃八個了,噢,再來十個。”女服務員支吾著要說什麼,大杜一梗脖子挺挺胸把要夾菜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說:“怎麼,怕我窮當兵的吃不起是吧?不就是五分錢一個嗎?”他順手就要去掏兜兒,女服務員忙說:“誌願軍同誌,我沒說你吃不起。”轉身又去端來了十個大白饅頭,順手端來一碗白開水。大杜把伸進兜裏的手縮回來,其實,誌願軍在朝鮮戰場上不管什麼官兵,都不發餉,他兜裏確實有五塊錢,這還是他要去當兵時老娘硬給他的,他說什麼也不要,娘說,你是先到省裏集訓,然後再去朝鮮,手裏要有個小零花錢,再說,你又這麼能吃,吃不飽的時候,到街上買點吃的,他一直沒舍得花。
讓女服務員這麼一說,廚師、收款員,還有其他服務員,包括下館子的餐客都在偷偷往大杜那邊瞧。他卻旁若無人一樣,大口大口地吃著饅頭,大口大口地夾著菜往嘴裏送。他偶爾抬頭斜瞧一眼,知道有的服務員和餐客在注視著他嘀咕什麼,覺得自己是誌願軍戰士,還立過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雖說該吃吃,但也得注意形象,心想,這能吃,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呀……
這時,窗外傳來了高音喇叭的廣播聲:“誌願軍戰士杜誌田同誌,請你聽到廣播後馬上到火車站前廣場集合,部隊馬上就要乘專列去北京了……”
大杜愣了一下,忙推開窗戶細細一聽,廣播裏又重複播送剛才的內容,喇叭的高音裏還摻雜著微微能聽清楚的集合哨聲和嘈雜的腳步聲。他忙亂了,喊來服務員從兜裏掏出一塊錢說:“一個饅頭五分錢,我吃了十二個,那八個本想帶回家的,部隊要集合,這家回不成了,退掉八個,快找我四毛錢。部隊緊急集合了。”女服務員說:“一般情況下,這饅頭買了是不能退的,你是誌願軍能照顧你,你光交錢不行,吃了十二個饅頭,每個二兩,還得交二斤四兩糧票。”大杜有些發急了:“什麼糧票?我怎麼不知道。”女服務員解釋說:“你不知道不要緊,我告訴你,這是國家定的……”他倆正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讓地吵吵著。飯店侯主任聽到吵聲急忙出來解釋說:“這位誌願軍同誌,你們去朝鮮的時候下館子還不要糧票,從去年開始,國家實行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城鎮居民按定量吃糧,到糧店買糧要糧本,下館子,買糧食製品要糧票。這糧票要拿糧本到糧食管理所去起,起多少糧票就可以買多少糧,我們的服務員說得對,你是要交糧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