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弟,”賣菜老漢責怪說,“你少說,少說……”
羅平凡知道攀談不上,他想起了那個心裏裝著群眾,和群眾打成一片的蘭考縣委書記焦裕祿,心裏由衷地感歎,群眾離我們怎麼這麼遠了,微笑著朝他倆點點頭,兩手往夾克兜裏一插,失意而不言語地走開了。
他邊走邊撒眸尋找那種正規的理發店,走了好一段距離,才發現這叫太平街,眼看就要到街橫頭了,左側一家長長的柱形紅藍條理發幌滴溜溜轉得格外耀眼,那寬敞的門市房楣沿上閃爍著一排醒目的霓虹燈大字:“小白樺美容美發中心。”門口不像那些洗發城有個大垂簾,窗戶也沒有用布遮掩。看來,這應該是個可去之處了。
他一邁進門檻,十多位小姐從靠窗坐著的沙發上一起站了起來,像是一種集體迎賓禮儀。一位戴著潔白口罩,遮住了多半個臉龐,還梳著大卷兒流行燙發,身著潔白衣褲的小姐笑盈盈走前兩步:“請問這位哥,洗頭還是按摩?”她隔著口罩說話聲音有些發悶。羅平凡腦子裏嗡的一聲,怎麼叫哥呢?有生以來活了三十來歲,還從來沒有姑娘叫自己哥的,在機關姑娘小夥子之間要是沒有什麼特殊關係就稱哥道妹,除玩笑之外,肯定被人視為不正經。他的臉忽地紅了起來,不自然地回答:“我的頭發長了,想剪一剪,再刮刮臉。”“噢,正規理剪!”白衣小姐眼神裏露著異樣的光芒,大方坦率,順手示意靠門口的一把椅子:“哥,請坐!”羅平凡尷尬得竟使他忘了一切,腦子裏像有什麼在嗡嗡響,他想離開,可白衣小姐一言一行又使他難以開口,心裏嘀咕,這芬河市的一切一切,可真不同於當年的清河縣了,又一想,這畢竟是個口岸開放城市,要將這種感到“別扭”進行到底時,並體察一下社情,再說人生地不熟,也不會有人知道誰到這裏來。這是,恰好在第二把椅子給一位大肚皮顧客洗頭的小姐柔聲說:“這位哥,來這裏衝衝吧。”大概稱哥道妹是這裏的店俗吧,他想走開,又看不出這裏有什麼不健康的東西,猶豫之中就坐到了椅子上。白衣小姐像是壓抑著細柔的嗓子給羅平凡圍完脖巾,搭著圍布問:“哥,你喜歡用什麼洗發香波?”羅平凡實在忍不住了,瞧著鏡子裏的白衣小姐說:“你別再叫我哥了!”白衣小姐一側腦袋嬌嗔地問:“那叫什麼?”羅平凡脫口而出:“同誌嘛!”“哈哈哈……同誌?”從白衣小姐憋悶的口罩下發出了大笑,捂一下嘴止住,“你聽聽去,滿大街,滿商店,滿市場,滿企業,還有叫同誌的嗎?都是什麼經理、老板、先生、小姐、太太什麼的,喂——八成你是哪個偏遠鄉鎮的幹部吧?”這邊衝完頭回到椅位上的大肚胖顧客斜一眼羅平凡說:“你以為那鄉鎮幹部就怎麼怎麼的呀,嘿,洗桑拿找小姐按摩炮的不少都是鄉鎮幹部!現在呀,這鄉鎮幹部權大了,能摟能抱,還亂收這費收那費,肥著呢!”第三把椅子上的瘦顧客說:“要不,這位老客就是在哪個和尚店裏打工的,還是哪個小清水衙門口的官呆子吧!”他的話引起客廳裏一片笑聲。羅平凡忍著,正不知說什麼好,白衣小姐坦率裏有責怪,臉上閃著獻媚的神情,衝著那兩位顧客爆豆似的說:“幹什麼,幹什麼,你們這是幹什麼!來我這裏就是我的貴客,我的上帝,你們少給我閑言淡語的,再整這些不濟的,別說我老板娘不客氣!”她圍完裙布,平展著肩頭上的裙皺,對羅平凡說:“同——誌——,別見怪呀。”她是有意把同誌兩個字咬得狠而不爽口,引得滿屋子人一陣嘻笑。
笑聲停止了,胖顧客說:“老板娘可別不客氣,我知道計市長是你的後台……”白衣小姐立刻反駁,羅平凡覺得胖顧客落了下風,心裏卻畫上了一個大問號,他更想在這裏堅持下去了,頓時感受到了一種被嘲弄的感覺,他想離開,又一想,到哪去呢?人生地不熟,管他嘲弄不嘲弄呢,剪剪頭刮刮臉也就得了,奚落就奚落,嘲弄就嘲弄。這幾年來,除了在學校裏苦讀書,就是掛在清河縣埋頭工作,說實在的,還從來沒有嚐受過這種受嘲弄的滋味兒。
這是一種更詭譎的奚落,甚至是嘲諷。其實,羅平凡有混這種局麵的心理承受能力,別說在這種鄉裏市井,就是在清河縣和秦瓊一起承包種地時也沒少挨諷刺和挖苦,特別上頭一些部門,想著想著,反而有些坦然了。他看一下手表,盡管不是自己要找的那種正規理發店,隻要能剪剪頭、刮刮臉就行,走了再去找,說不定還是難找到,再說,那種理發店一般晚上是不營業的。
白衣小姐又問:“您喜歡用什麼香波?潘婷、飄柔,還是海飛絲?”羅平凡說:“我就是剪剪頭,再刮刮臉,用不用都行。”白衣小姐淡淡一笑:“時下,哪有不洗頭就剪頭的!”她說著拿起一瓶洗發香波在羅平凡麵前一晃:“就用這海飛絲吧,裏麵有薄荷,涼爽醒腦又解乏,還營養頭發。”她說著倒向手心一撮抹在頭發上,又拿起小噴壺澆摻些水,雙手輕重有度地搓摩起來。
羅平凡在鏡裏稍一留神發現,這位白衣小姐起碼也是三十出頭,既有妙齡少女的苗條婀娜,又有少婦的豐韻,真像叢林裏那亭亭玉立的小白樺。身材和影像都似曾相識,隻是發悶的聲音讓他陌生,他發現白衣小姐向鏡裏投去注視的目光,急忙凝眸閉上了眼睛,心裏責怪自己,怎麼注意上她了呢!
這位白衣小姐名字叫白華,有名的“市花”,是這裏的老板娘,“小白樺美容美發中心”就是從她自己的名字引意而起的。開業以來,生意一直紅火,有後台不說,她也確有經營之道:凡第一次來這裏的顧客她都要親自洗、剪,隻要有要求,還親自按摩。在同行業裏,她手裏的活就屬正規的,的確比那些不正規的店裏客多,十個有八九個顧客都是來一回惦著第二回,正規洗剪的顧客是來享受,帶腥味來的是想撩逗這位老板娘,來撩逗一次覺得差不多了,結果不行,見她不上套,又來一次……
羅平凡從白衣小姐的眼神和語言裏聯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著想著,自己都有點不相信自己,避開白衣小姐的目光,輕輕合著眼,香波與水相溶,由濃變稀,在白衣小姐輕輕搓摩下滲散著,冒起一簇簇白沫沫,薄荷的涼爽和淡辣酥麻刺激得頭皮有點輕癢,隨著搓摩力度加大加快,淡辣、酥麻、輕癢迅速擴散,全身感到了一陣陣清爽愜意。她那兩個纖細滑軟的手指輕輕捏著鼻梁眼窩處緩緩揉動,繼而,兩個拇指摁點著太陽穴,兩個指背繞著兩隻眼睛輕輕揉劃起圈來,一圈又一圈,逐漸緩慢,羅平凡緊緊閉合著眼睛,有種說不出、想盡快離開的感覺,隻覺得像縹緲在高高的空中,腦袋朦朧在一簇濃黑濃黑的彩雲裏,身子卻飄蕩在蔚藍的天空中。
改革開放以來,外麵的世界浩渺迷離,花花綠綠,羅平凡幾次聽人說什麼“不到北京不知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錢少,不到海南不知身體不好”,也聽人說過海南如何是男人的世界,聽人描繪過夜總會、桑拿浴、泰式按摩、港式按摩等,耳朵裏聽了不少,但從沒涉獵過,就是這種美容美發中心,也是第一次踏門。在省委機關工作時,機關事務管理局管轄下的理發室,是他一月一次的去處,那裏有位機關幹部都迷信的姓王的老理發師,傳說毛澤東、朱德來這裏視察時他給理過發。漸漸,迷信的人越來越少,他仍然堅持,一直堅持到去清河縣掛職鍛煉;到了清河縣,又好上了一位從國營理發社退下來後開的個體理發店。今天是怎麼了,明明是找理發店,即使是神使鬼差,真是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說不清了。
“喂,請到這邊來刮臉,完了再衝一下頭。”不由分說,白衣小姐轉身朝裏走去。拐彎是一條小走廊,並列排著軟間壁成的一個個小單間。她拉開一個小間門先走了進去。羅平凡的困意已經有點兒清醒,他在一腳剛抬起要邁進小間門時,發現小間很窄,擺放著一張長方形的小按摩床,床頭牆上懸掛著大概隻有幾度的暗紅色燈泡,紅暈暈、黑糊糊,隔壁小間忽然傳來了男人和小姐的嬉鬧聲。
羅平凡腦袋嗡的一聲,臉刷地白了,細碎的汗珠瞬間沁滿了額頭。他迅速扯下圍布、圍巾,抽身就往外跑。
白衣小姐追到門口大聲喊:“羅平凡——你回來,回來。”
羅平凡小跑著,聽著白衣小姐喊他的名字,而且感覺聲音那麼耳熟,一下想起了妻子來電話一開口就說的那番話,更加證實了自己坐在沙發上洗頭時的聯想,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原來,她就是妻子沒打聽出在芬河市幹什麼的白華,羅平凡急促地走出好遠,拐進橫街回頭看了看才放慢了腳步。堂堂的市委書記,要是讓人知道了自己隻身一人來了這種場所,這裏老板又是自己當年的戀人,那簡直是說不清道不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清醒的刹那,他想,要是事後謠言飛傳,實在可怕……
羅平凡心裏極不平靜地走著,問路邊一位烤羊肉串的老漢,附近是否有那種正規的老理發店?老漢瞧著他頭發被洗搓得蓬亂的樣子,嘖嘖讚歎說,你是正經人呀,正經人呀!手指著前邊說,立交橋旁有個個體理發店,是原縣老理發社一位退休的老師傅開的,隻是天有點晚了,不知開不開業。他加快腳步走過去一敲門,老師傅熱情地接待了他,很快理完了發,刮完了臉。那沙沙的刮臉聲,哢嘰哢嘰的手工推子聲,才使他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走出個體理發店,他一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不想再走回去了,一招手,一輛深紅色的出租車戛然停到了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