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下山尖的時候,車子進了芬河市的地界,計時策帶著曹曉林和人大、政協、紀委的頭頭們以及市委常委、秘書長史永祥早已恭候了。五輛漆黑鋥亮的“沙漠風暴”4500日本產越野大吉普,靠路邊豎著排成一列,很是氣派。車停下來,胡曉冬書記等下了車,和來迎接的握手,簡單地介紹省裏領導,上車又繼續前進了。報社攝影記者的相機閃光燈左一閃右一閃,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像機左側身、右傾斜地搶下了一個個鏡頭。這時,羅平凡欣喜地發現,市委常委、秘書長史永祥是五年前省委黨校培訓班的同學,在模糊的記憶中似曾聽說他被調整到地區黨委辦公室當副主任了,萬沒想到在這裏見了麵,心裏非常高興。

歡迎的晚飯很豐盛,但持續的時間並不長。羅平凡和送任的省、地領導都被安排在市賓館。計時策處處以主人的身份,又以不嫉妒新任書記的磊落姿態,言談熱情、安排周到。他先到了羅平凡的房間,以私人身份表示如何歡迎羅平凡來芬河市任市委書記,如何當好助手,又將房間裏熱水、電話等如何用細細吩咐一番後,以讓羅平凡好好準備一下明天的就職宣言為由辭身,說要陪著省、地的領導去“活動活動”。

羅平凡想,自己也確實需要靜下心來想一想,在明天的與幹部見麵的大會上說些什麼,嵇文斌、胡曉冬畢竟是上級至關重要的領導,計時策是該去看看,陪著“活動活動”。改革開放以來,不少地方接待上級領導和貴賓的方式變了,不再是以吃喝為主,時興晚飯後“活動活動”,特別是對那些上級實權部門,管錢管物的。這“活動活動”有的真也能活動出效益來。自己當縣委副書記時也是這樣,上麵來了這樣的人,即使自己不能去,也要暗示辦公室或相關人員領他們去桑拿浴、夜總會那些場所。大有人得意這種活動呢,包括上級有些領導幹部,有的真就是因為“活動”得好,故意拖延工作時間,會在你這裏多逗留幾天,這逗留、活動方式一加碼就加出效益來了。當然,一猜便知,嵇文斌、胡曉冬是不會去那種場所的,自然也有去處,保齡球、台球、遊泳館啦,那些司機、秘書們可就沒準了。

相鄰的開門關門聲、腳步聲傳來,這大概就是“活動活動”的前奏曲吧。羅平凡“哢”的一聲鎖緊了門,不管哪種活動,自己本來就不好這套,自己是該思考思考,明天見麵會上說點什麼呢!這種特殊環境、特殊情況下,全市關心班子建設的幹部和群眾也一定是以一種出其不意的特殊心情在觀望著新任市委書記見麵會上要講些什麼。通過講些什麼,他們就可以大致把握和研究,怎麼迎接第一次視察,怎麼準備彙報材料。此時,他想起了在學校裏談的一些西方國家經濟發展論著,官場應酬接待,想想他任清河縣縣委副書記和眼下這些煩瑣又形式主義的套路,從內心裏覺得太頗有官僚體製和形式主義了,又感到自己對這些的無能為力,真想象不出該怎樣幹好這梁書記期待的這個芬河市市委書記。

“丁零零,丁零零零……”

鎖門的聲音剛剛落,床頭櫃上便響起了急促的電話鈴聲。他急忙去接,剛“喂”一聲要詢問來話的人是誰,便傳來了妻子的嗔怪聲:“這是怎麼了?也不來個電話,簡直要把我急死了!”羅平凡笑笑,忙解釋:“唉,真是的,在省委談話呢!我不是讓司機傳信兒了嘛。”妻子又嗔怪說:“司機司機,司機知道個一知半解,囫圇半片,說了一遍又一遍,就知道你從哪兒上車,又到哪兒下車,半天也聽不出個子醜寅卯來,都要急死我了。我詢問打聽,拐一個彎兒又一個彎兒,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你住在這裏!真怪,你每次換地方上任都是這麼匆忙,勞累命兒!”不容羅平凡再解釋,妻子就一個勁兒地抱怨,然後聽出了一本正經的聲音:“平凡,我可是知道也又打聽了,你的前女友白華可是在芬河市工作呢,幹什麼沒打聽到消息,我不是多心,有言在先,你是那裏的一把手,與她相處可要給我檢點一些,不要惹是生非……”羅平凡急忙截話說:“老婆,你不說我都忘了這個人了,別胡思亂想些沒用的!”妻子一聽,轉了話鋒說:“我也是給你打個預防針,那我就不說了,喂,對了,我好像覺得你穿的那件夾克衫、褲子都該換了。”羅平凡抬起頭來邊聽妻子嘮叨,邊抬頭往梳妝鏡裏一照,可不是,淺藍色的衫衣領上浸著明顯的汗漬。妻子又嘮叨:“頭是不是也該理了?”羅平凡又抬頭一照,可不是,頭發長不說,還蓬亂著。妻子繼續嘮叨:“你新上任,給人的外觀形象很重要,不能這樣不拘小節呀!這會兒,不像在清河縣,要是沒啥事兒,你出去剪剪頭,回來自己把衣服洗一洗,要不就去買一件,那裏好賴是個市,晚上肯定有開業的商店。要不,讓人家芬河市的幹部群眾一照麵就議論,新來的市委書記怎麼是個邋遢鬼,對了,還有,以後應酬少不了,現在官場吃喝都不像話了,要記住,少喝酒……”

“是是是,”羅平凡開了個玩笑說,“我的行動準則是,聽老婆的話,跟黨走,有應酬時多吃菜,少喝酒!”聽妻子在電話裏嘿嘿直笑了一陣兒,便放下電話自己出了市賓館。傍晚,華燈初上,眼前的夜景,一種不像置身於城市,又不像置身於縣城的異樣感覺迎麵撲來,說白了,就是土不土洋不洋。說它洋,現在城市的裝飾應有盡有,霓虹燈、星星燈、輪廓燈、路燈、廣告等各色各樣的時裝燈,尤其把夜總會、迪士高廳、大酒店、保齡球館等娛樂場所裝飾得五顏六色,繽紛照人;說它土呢,門口既穿梭著出租的士,又有人力三輪,還不乏一輛輛小毛驢車。對麵文化宮廣場上嗩呐吹奏著東北大秧歌的曲子,加上一夥夥穿著花花綠綠的男女們那樣盡情地扭啊扭啊,又讓人感受到了北方縣城或鄉鎮裏的鄉土氣息。

夜幕剛降臨,便是這樣熱鬧和繁忙。

羅平凡走下台階往右一拐,穿過市公安局門口,注意地尋找著理發店,走了一段兒又一段兒,見到的幾乎全是洗發城、泡腳房之類的店。他知道,這種場合多數是去不得的,那裏搞色情服務的很多。他走到一個路口,發現很熱鬧,是個正要收攤的小農貿市場。小商小販們為把剩下的瓜果蔬菜兜售出去在大喊賤賣,吆二喝三,此起彼伏。烤羊肉串的,賣烀苞米的,毛驢叫,小四輪子蹦蹦車響,讓他感到了格外的親切。身邊沒有司機,沒有秘書,也沒有三步兩步就打招呼的熟人,以一個老百姓的身份隨意轉轉走走,心裏油然產生了一種好愜意、好舒服的無拘無束的享受感。他這時才注意到,在一條條寬路或窄街兩旁,樓房也罷,平房也罷,門市房中最多的是小飯館,其次是洗頭按摩房,再就是歌廳、休閑茶座之類。他沿街向深處走著,正端詳著理發店時,從右側一家掛有五個幌名叫“山珍大酒店”的飯館裏走出幾個喝得搖搖晃晃、似醉又非醉的大蓋帽來,一看就知道是城市監察大隊的。走在前麵的一個胖子指著拴在門口一棵柳樹上的小毛驢大喊大嚷:“他媽的,這是誰的驢子啃樹了,罰款罰款罰款……”樹前菜攤一位有些弓腰、白發的老漢聽到喊叫聲,急急忙忙走上來,不屑一顧地瞧瞧大蓋帽,細瞧瞧樹,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樹皮,自言自語念叨道:“不省心的驢子,幸虧沒有啃著樹皮……”接著左右開弓照著驢臉就是兩巴掌:“你他媽的,你以為你是實權部門的幹部呢,不花錢,走哪兒吃哪兒!”胖子大蓋帽罵一聲“他媽的”,趔趄一下要去伸手抓賣菜的老漢,那驢子挨了打,抬著脖兒嗷嗷叫起來。老漢一伸手朝前踮一步,躲開了胖子大蓋帽,氣急敗壞地使勁一拽韁繩:“他媽的,你是什麼東西,白吃白喝不過癮,還想不花錢唱卡拉OK!”這一拽把驢子拽疼了,一旋身把前蹄伸進了主人讓它飲水的皮桶裏,賣菜老漢猛地一腳把皮桶踢得骨碌碌而去,嘴裏大聲奚落道:“嗬,還他媽的夜生活三部曲呢,唱完卡拉OK還要再桑拿桑拿……”那胖子大蓋帽盡管醉醺醺,也聽出了賣菜老漢的指桑罵槐,剛伸手抓住老漢的胳膊,他身後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大蓋帽發現旁邊羅平凡正聚精會神地賣呆兒看熱鬧,一看就斷定不是本地人,也不像一般人,肯定大大小小是個官兒,就拽一把胖子大蓋帽,朝羅平凡努了努嘴。胖子大蓋帽心領神會,瞪一眼老漢走開了。

盞盞路燈,光輝明亮,燈下要收場的小農貿市場,像一幅雜亂紛繁的圖畫。

羅平凡見這老漢幽默得很,就走上去,笑著問賣菜老漢:“老鄉,能在一起聊聊嗎?”老漢端詳著羅平凡,沒等回話,鄰攤一個賣豬肉的湊上來,像是奚落,又像是逼問:“嗬,冷鍋裏蹦出個熱豆來,官不大管閑事不少,你是想抓辮子,現在改朝換代,改革開放了,還是想拽尾巴呀?”他不屑一顧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哼,操閑心不抗老,抓‘右’派打反革命的年頭一去不複返……”他說話擠眼聳肩、伸脖,高低調錯落不齊,一打眼就給人一種老百姓玩世不恭的感覺。

羅平凡聽了不但不惱不火,經曆了十年“文化大革命”和四年的七七級大學生活,讓他從內心裏覺得舒服,他看著賣豬肉的:“喂,我說老鄉,你怎麼知道我是小官?”他是想避一下嫌,聽聽老百姓的心裏話,口氣裏還有否定的反詰語氣。

“怎麼知道你是小官?”賣豬肉的一眨眼,把剔骨刀往案子上一擲,那油漬漬的手一拍胸脯,“挨過餓,下過鄉,又下崗,閻王爺沒見過幾個,小鬼我可是見著過一幫一幫、一群一群的”。他見羅平凡神情集中,又玩世不恭地哈哈一笑說:“說著玩的,說著玩的,當真是說玩的!”接著又假正經起來,一伸脖子:“說你是小官你別生氣呀,在我們老百姓眼裏,那縣太爺和地區專員不過一個是芝麻官兒,一個是綠豆官兒,你肯定不是縣太爺,也不是專員老爺,他們都是電視明星,我們不天天見,也隔三差五。這芝麻、綠豆本來就不大,咱芬河市又是個高半格的半拉市,縣太爺才稱得上芝麻官,這裏的市長也不過就是比芝麻大,比綠豆小,或者說吧,頂破天是個半拉綠豆官,你再大也是他們下邊的,說是個小當差、小官我看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