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風華穿著從烏金市帶來的礦工作業服,臉上滿是汗漬和一抹一塊的煤灰,隻是笑。那是發自內心的高興。為開辦這小煤礦誰知他吃盡了多少酸甜苦辣呀,剛才剪彩時,群眾的激奮,辛團長讓自己動手剪彩,這是最高的榮譽和讚揚啊,往日的一切都被滌蕩一空似的拋之腦後了。
王肅雖然也應和著辛團長的讚揚在笑,笑裏卻隱藏著尷尬。
“辛團長,王主任,”梁伯伯高興地接過辛團長的話,“根據勘探結果,這附近還能開兩對井。”
陳工程師接過話來:“弄好了,這三對井都投產達效的話,可年產原煤十多萬噸,整個小興安農場不管公還是私,富富有餘。”
“那可太好了。”王肅極力表現出熱情,“需要投入人力物力,場革委一定納入重要議事日程研究!”
“老王啊--”辛團長瞧著王肅說,“你這個小煤礦的建設成功,就可以開拓出一副全場的美好前景規劃。”他興奮地說,“這大量的麥秸、豆秸從灶眼裏省下來,可以發展畜牧業,辦造紙廠、編織廠等等。”
“辛團長說得好,我們一定要堅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好好規劃規劃……”王肅向來反感別人在他主管的天地亂指點,亂安排,表麵高興,心裏反感,尤其是敏感地覺得這個辛團長在思想路線上和那個被調回城的鍾曉亮大有相似之處。可眼下,他是來帶隊整黨,說句話不好聽的,可能還要挑剔挑剔自己,既不能嗆著他來,但也不能全順著他,顯得自己是白吃飽,因此強調了要“堅持無產階級政治掛帥”這頂皇冠,以示對辛團長的抗爭。
辛團長、肖礦長和鄭風華不知引出了什麼話題,談得很熱乎,很興奮,時而坦然大笑,時而高談闊論。
王肅為了擺脫尷尬,側下身和旁邊的梁伯伯搭起話茬:“梁師傅,我們的小煤礦建成,你可是立了頭功喲,我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才好。”
“王主任,你是不知道呀--”梁伯伯抹一把汗水說,“叫我看,立頭功的應該是鄭風華,這小夥子呀……”
“你看到沒有--”陳工程師聽到議論忽地轉過頭來,“我們的梁師傅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出多大力,從不報功!”
鄭風華笑著主動和王肅說話:“王主任,是的,當時場部派我回烏金市去請人,我向市領導點名請梁伯伯。我念初中時就在報紙上看過寫他事跡的大塊文章--他像默默燃燒的煤。”
“是,”陳工程師證實,“就是梁師傅被評為省勞動模範的那年報紙登的。”
梁伯伯憨笑一聲:“那都是記者誇張!”
“還誇張?”王肅一見到鄭風華,又聽到鄭風華說話,立刻聯想到白玉蘭,從內心裏往外反感,實在忍不住了,眼下讓辛團長捧得正好,不好用話直接開刀,明著和梁伯伯說,意卻在貶斥鄭風華引出的話題。“文化大革命前那些玩意兒,有多少經得起推敲的,都是資產階級人情味兒,花啊鳥啊蟲啊……”他越說越有勁,從辛團長在剪彩第一項講話時,他就憋著一股火,這回,終於找到了引發點,“把梁師傅比做燃燒的煤,那不太貶低了嗎?!煤,就是燃燒而已唄,梁師傅這種精神是很值得我們場廣大革命職工和知識青年學習的……”
“王主任--”鄭風華笑笑,“你說的和那記者寫的並不矛盾,梁伯伯確實像煤的品質和精神……”
王肅臉有點拉長了:“那你就說說吧,這黑不溜球的煤有什麼精神?”
“王主任你看--”鄭風華回憶著那篇讚揚梁伯伯的文章,指指熊熊燃燒的炭火,很激動,聲音也很響,把大夥兒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了。
鄭風華沒看出王肅非常不高興:“王主任,你知道,這煤形成的經曆是坎坷的,它以黑色的外表體現,以明亮的燃燒消失,我們市裏的人民都讚揚礦工具有深沉、奉獻、不屈不撓的性格和品質……”
“老王,好哇,”辛團長瞧瞧王肅,想啟動他的同感,“咱們不在煤礦體驗不深,知道了解的隻是煤的表麵,烏金人民比喻得好!你看,梁師傅不為名,不為利,這麼任勞任怨,和鄭風華讚揚的煤的品質多麼貼切!”他轉臉又對鄭風華說,“聽說你們三連從烏金來的幾乎都是煤礦工人子弟,應該很好地學習先輩這種品質和性格!”
肖礦長興奮地說:“辛團長,他們繼承得不錯……”
王肅越聽這些話,越覺得疙疙瘩瘩那麼不舒服,又不好表現出來,隻得一忍再忍地聽著,聽著。
王肅從三連吃完午飯回到辦公室,癱軟得像攤爛泥一樣坐靠在沙發上。無名的惆悵和失意在腦海裏縈回翻滾著,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輕飄無重量,又不是有病的那種難受滋味,吃藥打針可以解決問題,究竟是為什麼。自己懶洋洋地想了一陣子,也列擺不出來辛團長的那番講話有什麼寓意,不,那是正當的家常喀兒。鄭風華竟敢在自己麵前賣弄,損傷了自己的尊嚴……不,不單單是這個,單為這個當場或日後抨擊一頓就行了,是辛團長大長了肖礦長和鄭風華的威風。看這樣,整黨後期恢複黨組織時,他能點名道姓起用他倆。不,絕對不能,自己作為這裏的主要負責人要堅決反對,否則,有了權力總想唱對台戲,那就糟了……
唉,他閉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靠到了沙發靠背上。
這自生的煩惱,就像常言說的閑饑難忍一樣,坐不是,站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白玉蘭,”王肅走到文書室門口推開門喊,“來幫我抄個材料。”
白玉蘭正幫著打字員擦洗字盤,聽到喊聲轉過臉來:“王主任,我占著手呢--”說著挓挲著兩隻油漬漬的手問,“一會兒趕趟嗎?”
“越快越好,現在就來吧!”
白玉蘭急忙洗洗手來到王肅辦公室:“王主任,抄的材料在哪兒?”
王肅正埋頭翻閱一個筆記本,頭不抬眼不睜:“沒有現成的材料,我說你記……”
自從抗澇搶播廣播誓師大會以後,王肅這是第二次讓在他辦公室抄非正式做報告的小材料。那次抄材料昏昏睡去的事兒,一直使她疑惑,說真的,那次的前一天晚上並沒怎麼過分失眠、疲勞;有時幾乎整夜失眠,也沒有做著做著事情就昏睡過去的現象。比如場革委號召知青結婚紮根的文件未正式下發前匆匆趕到小煤礦,在更房意外發現情書回來後,翻來覆去整整一夜沒睡著,第二天參加辦公室集體學習,一直堅持著,連合眼都沒合眼。她想起那次昏睡醒後,不知為什麼腹脹難受的感覺竟使她又聯想起了遭王明明強奸後的一些情形,難道王肅他……不,不能,他是堂堂的場革委會主任啊……
昨晚確實是失眠了,不知為什麼剛入睡就夢見棄去的孩子,哭醒後再沒有困意。她叮嚀自己一定要控製住,再困再疲勞也要堅持把材料抄完抄好。
王肅合上筆記本,一揚手指指靠牆的沙發說:“你坐吧!”
自玉蘭坐下後,王肅從抽屜裏拿起一本稿紙走過來,漫不經心地往茶幾上一扔,像往常一樣,來來回回踱著步說:“過些日子,要召開捍衛文化大革命偉大成果、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講用大會,我要準備一下在大會上的報告。”
“王主任,”白玉蘭對材料一事已基本掌握規律了,有點納悶,“這大會報告你自己動腦筋?應該讓政治處先拿出個初稿來。”
“不,”王肅瞧一瞧白玉蘭,又邁開了小八字步,“這個報告極其重要,我要親自動手,也就辛苦你了。”
白玉蘭笑笑:“那倒沒什麼……”
其實,要抄這所謂講用會報告材料,是王肅臨時琢磨出來的。最近,也實在沒有什麼會可開,當然也就沒什麼報告可做。
白玉蘭從兜裏掏出鋼筆,拔下筆帽插到筆杆尾,鋪開稿紙,拉開了記錄的架式。
“嗯……讓我想想怎麼開頭……”王肅抬頭瞧一瞧白玉蘭時,發現她眉毛一挑展示著格外的機靈。是的,自從把她調到辦公室以後,單從抄材料看,這姑娘就不一般,狂草的一些能順下來,政治處起草的材料裏,一些分寸不夠合適的也能挑出來。他不敢小看這麵前的白玉蘭,本來從小煤礦回來就心煩意亂,拉開了這麼個架式,哪來的成熟的路子呀,隻好用這句話搪塞搪塞。
“王主任--”白玉蘭把筆帽拔下來扣上筆尖,“你想吧。”
王肅邁開小八字撇步,倒背著手來來回回踱起步來。
北大荒春晚秋也晚,九月已過,按時令早已立秋,卻到處是綠綠蔥蔥的盛夏景象,屋裏屋外都是那樣窒息發悶。
白玉蘭有點納悶兒,王肅是個思路敏捷的人,從來都是出口成章,剛才招呼自己時還那麼急,似乎早已胸有成竹,怎麼自己來了倒憋住沒詞兒了呢?
“白玉蘭,”王肅突然拎起茶幾上的暖瓶,走到辦公桌前分別倒滿兩個杯子,端過來一個說,“你喝水。”
還是那個杯子,還是像上次那樣往這兒沒坐多一會兒就主動給自己倒水而且端到麵前。
白玉蘭笑著伸手去接杯子時,發現王肅斜眼瞧自己的神色怎麼那麼貪婪,說句話不好聽的,甚至有點賊眉鼠眼。
“好,王主任,我自己來--”她把杯子雙手接過來,剛放到嘴邊,發現王肅又投來了那樣的目光。
瞬間,白玉蘭的腦海裏像一道閃電亮了一下,在聯想起上次抄材料喝水昏睡過去的同時,突然想起了讀高中時學過的一篇課文《智取生辰綱》,說的是梁山好漢晁蓋、吳用、公孫勝等七人在楊誌帶人送生辰綱的路上,將藥拌在酒裏蒙昏過送生辰綱的人,趁機搶走生辰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