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純,你太好,太好了!”薑婷婷包紮完他的手,緊緊擁抱住丁悅純,感動的淚水撲簌簌滾落下來。
“婷婷--”丁悅純輕輕推開薑婷婷,來到桌前,用手掌在信箋上猛一拍,“寫!要不,咱們活得不痛快!”
薑婷婷擦擦眼淚,咬咬牙,憤恨地從衣兜裏抽出筆:“我寫!”
她刷刷地寫完後,丁悅純看完點點頭:“夠勁!要是遇上清官,就夠這狗日的嗆!”
兩人依偎在一起,商量出幾個方案。當選定其中一個、又琢磨出實施步驟時,天已經大亮了,整整一夜沒合眼,竟誰也沒有一點困意。薑婷婷抱草燒火,丁悅純擀麵條,每人熱乎乎連湯帶麵喝了一大碗,丁悅純急匆匆朝小煤礦走去。
鮮紅的太陽從山後悄悄露出半個笑臉,窺探著遍地生機的北大荒田野。
小煤礦繁忙熱鬧的一天又開始了:長蛇般的小礦車被絞車架上的鋼纜繩牽引著,咣啷咣啷地響著爬出了主井巷道口,火鋸聲、鐵匠爐的丁當聲、刨鎬聲、撮鍬聲……很難分出哪是哪的響成了一片。副井巷道開掘得還不算深,還用不上礦車,是人聚集多,顯得最緊張和繁忙的地方,幾十名知青幾乎全是穿著褲衩、背心,汗流浹背地從巷道往外挑著土。
鄭風華滿臉泥花點子,汗水淋淋地挑著滿滿兩大土籃粘泥剛走出巷道大門,冷不防被丁悅純從旁邊躥過來一把拉住:“風華,快跟我來,有急事和你說!”
“哎呀,你看你這個人,昨天肖礦長剛做了動員,每個人要一天完成兩天的任務,要保證入冬前出煤,急得火燒眉毛一樣--”鄭風華被拉個趔趄,雙手使勁抓住扁擔站穩,有點埋怨地說,“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呀……”
丁悅純鐵青著麵孔:“急得火燒眉毛算個啥,我這急得火燒眼珠子了,快來吧!”
鄭風華瞧著他那副樣子,想起全連人昨天搜尋薑婷婷的事兒,琢磨可能是他小兩口的事,說:“好吧,我把這挑土倒了的。”
“不不不,”丁悅純伸手拽住扁擔繩,“叫你來就快來吧!”不由分說,已經牽著他跟著自己走出了來來往往的人行道。
鄭風華坐在扁擔上,丁悅純索性往地上盤腿一坐,手裏抖開薑婷婷寫的上告信,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說了。
鄭風華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你打算怎麼辦?”
“我和婷婷商量好了,打算告這個狗日的!”
鄭風華眼裏閃出了怒火,讚同地說:“行倒行,不過,這些家夥也不是好告的呀,聽說現在寫上告信常一級一級往下轉,別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得好好琢磨琢磨,穩妥才好。”
“是這樣。”
“喂--”鄭風華略加思考後說,“肖礦長有政治鬥爭經驗,和他商量商量怎麼樣?”
“能行?”丁悅純有點猶豫,想盡量少驚動人。
“沒問題!”鄭風華打保票,“看來,你還不完全了解肖礦長,他和咱們的心是貼在一塊兒的!”
肖礦長被招呼過來,聽丁悅純講著講著,沒等講完,就橫眉怒眼地喘起粗氣來,最後一拍大腿:“我早就覺著有些事不對勁,光聽轆轤把響,就是不知井在哪裏。”他停停接著說,“你們想的挺好,有些事情辦起來就複雜了!”
“是的,”鄭風華說,“肖礦長,你不是給周總理當過勤務員嘛,實在不行,你把薑婷婷寫的上訪信轉給周總理!”
“社教的時候,有幾個家夥熊我,我去過一次。你們不知道,周總理忙得很,好不容易才排上號接待了我。”肖礦長腦子裏一閃念,倒真想過這一招兒,又一琢磨,還是覺得有點為難,“實在有辦法不這麼辦,我考慮,把信寄給周總理,周總理不一定能收到,要是到火候需要我出馬,我親自去!”
丁悅純兩眼閃著灼熱的光芒:“肖礦長,有你撐腰,我決心和這老王八犢子幹……”
“肖--礦--長--”
他們仨抬頭看時,奚春娣牽著爸爸的手走到跟前。
“噢--你好啊!”肖礦長緊握著奚永昌的手,“聽說你到了,還沒來得及去看你呢!走,到辦公室坐吧!”所說辦公室,就是梁伯伯和鄭風華等住的那間更房。
“不不,在這兒比進房間好!”奚永昌也握住肖礦長的手不放,好像一見如故的老朋友,“春娣,大龍給我寫信,可是沒少提到你,差不多每封信裏都有你的名字,不見麵,我對你已很熟悉嘍。”說著,爽朗地笑了笑。
“爸爸--”奚春娣截斷爸爸的話,“這就是鄭風華,你不是說要見見還要嘮嘮嘛!”
奚永昌又把手握向鄭風華:“春娣在家信裏說過你,上海慰問團彙報春節走訪情況時也提到了你的名字,你對知識青年接受再教育的一些見解很新鮮,挺值得琢磨……”他沒說對,也沒說不對,隻從口氣裏聽出點兒傾向。
鄭風華高興地說:“你心裏像有本我們連幹部和知青的名冊呀!”
“那倒不敢,”奚永昌謙和地笑笑,“倒真能叫上一些來,丁向東、馬廣地、李晉、丁悅純……”
奚春娣用手指指介紹:“爸爸,這就是丁悅純!”
“噢--”奚永昌伸過手去,“這可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了,奚春娣寫信說你是連隊的講故事大王,我以為麵相上是個書生模樣,原來是個武將的長相!”
“奚伯伯真有意思!”丁悅純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應該謝謝您了。聽說您前天傍黑來到連隊,沒進屋,就幫著找薑婷婷,太叫我難為情了。”
“小夥子,你要不提我就不說了,”奚永昌用手指頭點劃著丁悅純,開玩笑地說,“新婚之夜就把新娘給氣跑了,這還成體統!還是年輕呀,沒經曆過的人沒有體會,夫妻和睦,相敬如賓,是建立美好家庭的基石,是人生中一大幸福。所以,從結婚那天起,就要各自約束,互相體諒,有事慢慢商量慢慢說,千萬不能動火氣……”
“是啊,我有體會,我就是虧有個好老伴兒,才做成了不少事情!”肖礦長接過話說,“咱們一碰麵就能說得來,話也聽著順耳。”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嘛!”
“是呀,”肖礦長說,“老奚同誌,您的情況我聽春娣說過不少,我們幾個正商量件事情,讓丁悅純繼續和你說說,你看咋辦好,幫我們出出主意。”
“不不不,”丁悅純連連搖頭,特別是奚春娣在眼前,更顯得不好意思了,忙推辭,“算了算了……”
肖礦長堅持說:“哎喲,不要緊,老奚同誌又不是外人……”
奚永昌一猜便知,他們是在商量丁悅純的事情,初來乍到,真不想參與,笑笑:“不方便,用不著,你們說吧,我讓春娣領著參觀參觀你們這建設中的小煤礦。”
他這麼一說,丁悅純倒不好意思了。
“別走別走,”肖礦長拉住奚永昌,因為沒少聽春娣講他的情況,腦子裏早已形成可靠可信的印象,誠懇地說,“你工作經驗豐富,見識又廣,靠你幫著出出主意呢!”
“怎麼,你們商量工作?”
“跟工作差不多。來,不進屋就坐下!”肖礦長說著,指指地上的扁擔和奚永昌並肩坐下,囑咐奚春娣走開後丁悅純席地而坐,在肖連長包辦催促下,根根梢梢地講了一遍。
奚永昌一皺眉頭,屁股脫開扁擔坐到了草地上,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說:“我已經分配到市裏知青辦工作,這次是在北京參加一個知青工作座談會,順便來看看春娣、上海知青和你們大家。”他深吸口氣接著說,“座談會上,有好幾個省知青辦的同誌反映說,不少兵團、國營農場和生產隊出現了領導幹部借職權之便誘奸、騙奸和強奸女知識青年的現象,據有的地方反映還相當嚴重,說是有個兵團的政委和參謀長合夥騙奸女知青,還有的地方用對待階級敵人的方法對待知識青年,因為曠工、遲到、沒請假跑回城過春節,或者鏟地質量不好,還聽說有的因為不準談戀愛談了戀愛,就私設公堂,關進小號。我聽了還覺得是不是有點玄乎。你們這一說,看來還很普遍……”
肖礦長一聽,對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更豁朗了:“老奚,你說的上麵那些情況,我們這兒或多或少都有!”
“我還真想抽點兒時間搞搞調查,”奚永昌說,“不過,不會受歡迎的!”
鄭風華說:“那當然了,弄不好,我們還要倒黴的!”
“奚伯伯--”丁悅純心情比誰都急迫,“薑婷婷寫的這封告狀信,你能不能幫幫忙回去時路過北京,交給國務院知青領導小組的領導同誌?請他們來調查處理!”
奚永昌皺皺眉頭:“交倒是可以交,根據我聽會的情況,讓中央派人來調查這個案子掛不上號,恐怕就是轉回來讓本地處理。”
“那就糟了!”丁悅純說,“打不著狐狸惹一身臊,弄不好給我們弄個誣告的小罪名,非置於死地不可。”
肖礦長低下頭:“那就好好考慮考慮吧,這跟在戰場上是一樣的,不打無把握之仗。”
“材料抄一份給我,”奚永昌說,“我們怎麼也得想出穩妥的對付辦法來……”
丁悅純握住奚永昌的手:“不知怎麼稱呼,就叫奚伯伯吧,一定替我們想想辦法!”
“放心吧!”奚永昌說,“你一定好好對待薑婷婷,越在這個時候越要體貼、關心和愛護她!”
丁悅純點點頭。
“喂--丁悅純,你來!”
他們抬頭尋聲看時,發現是李晉和馬廣地站在不遠處喊。
“他倆找你,”肖礦長對丁悅純說,“就這樣辦吧,都好好琢磨琢磨,找時間再商量。”
丁悅純會意地瞧瞧奚永昌、肖礦長等,站起來走了。
丁悅純朝李晉和馬廣地走去。
天空蔚藍得有些耀眼,升騰的夏陽迫使著綠葉耷拉了葉,收走了芍藥花、婆婆丁花、野玫瑰的笑容,那些小動物開始蹦蹦跳跳朝蔭涼通風處躥跑,躲避北大荒最燠熱時刻的到來。
“悅純,”李晉先開了口,“你離開家後,薑婷婷找到馬廣地,又到木工房找到我,把情況都和我說了,她很擔心你……”
“哎呀,沒問題,我和婷婷商量怎麼辦就怎麼辦,不會出轍。”
“這事兒可是要慎重又慎重,”李晉抿抿嘴鄭重地說,“不能胡來。”
丁悅純點點頭:“嗯哪。”
李晉問:“剛才那幾個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是。”
“怎麼和誰都胡咧咧呢?這可非同小可呀!”李晉有點擔心。
“我起初是不同意讓奚春娣她爸爸知道,”丁悅純解釋說,“肖礦長一個勁兒說沒事兒沒事兒。”
馬廣地眨眨眼:“他說什麼了沒有,可別幫不上忙看熱鬧呀!再說,不能把信泄給奚春娣,一旦嘴上沒有把門的可就操蛋了。”
“不能,肖礦長特意讓奚春娣躲開了,我看奚春娣也不是那種多嘴多舌的。”丁悅純說,“我看,和她爸爸說了,也不見得是壞事兒,他是上海知青辦的領導,和中央知青辦的領導都認識,說不定能幫上忙呢。”
李晉:“他怎麼幫忙?”
丁悅純:“他說這案子小,中央不能直接派人來,上訪信遞上去,很可能一級轉一級處理。但,他說要幫著想辦法。”
“得得得,什麼是大事?王肅這麼禍害老百姓還是小事,咱們別指著破鞋紮了腳!”李晉慷慨陳詞起來,“往外寄和托人捎上告信的事都得考慮考慮,有些部門他媽的辦事效率太低,解決了解決不了問題還不一定,弄不好還粘粘乎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的還像破風匣似的透風撒氣,傳到王肅耳朵裏,咱們治不了他,他非治咱們……”
馬廣地:“那就沒招了?”
“有,”李晉撒眸下四周,沒發現人,悄悄地說,“我爸爸有個好朋友,是省新華分社搞內參的,請他給咱往上遞情況,那可是手拿把掐。”
“得了,”馬廣地不理解地說,“一個記者有那麼大能耐,鉚大勁也就是登報,一轟了事,沒見那年《北大荒》來那兩個記者嘛,還給王大愣照相出醜登了報,咋的啦?開了!”
李晉說:“你不懂,那是農場係統小報,我說的是大記者,無冕之王,能通天的!”接著又神乎其神地炫耀起來,“你沒看見紀錄電影片裏中央開九大嗎,毛主席、周恩來接見外賓的時候,誰能靠前呀,就是那些大記者來來回回地那麼轉悠!”
“我看可以!”鄭風華懂得一些,口氣很強硬,“那年,《北大荒》報兩個記者也算夠神氣的,把王大愣臭夠嗆,不過他仗著有靠山就是了。”
馬廣地搖搖頭:“你們說行,讓我幹啥我就幹,保證賣力。不過,我覺得照你的寫稿整不出解恨的大名堂來,還是得公安,就像治王明明那樣!”
“你不懂,別瞎咧咧了!王明明他媽的是個小蝦米,王肅那家夥,好孬是個縣太爺子那麼大的幹部呀。”李晉說,“記者要是真能請來,不求別的,叫他證明是真的,才把上告信送到管這事的大幹部手裏。要是當個事辦,不抓他王肅進笆籬子,也撤他。他一撤,樹倒猢猻散,王大愣也就癟茄子了,憋在肚子裏的氣,可以統統出來!”
丁悅純和鄭風華麵麵相覷,誰也沒說什麼,都瞧著李晉點了點頭。
“好,就這麼定了!我回去就給我爸爸寫信,請新華社記者來!”李晉說著站起來,“我和馬廣地得回去幹活了,讓連長知道溜號又來事了。”說完和馬廣地走了。
丁悅純坐著不動,好像還有話要和鄭風華說。
“哎,真他媽倒血黴了!”丁悅純歎口氣說,“高高興興娶個媳婦,他媽的讓王肅這個老鱉犢子先忙活了,喪氣!”
“你喪氣,我呢?”鄭風華來了同感,“咱們做人可不能讓白玉蘭和薑婷婷寒心,學宰相肚子裏能撐船吧!”
“當時我氣蒙了,想起你的寬宏大度,我的心也就寬了!”丁悅純發出了肺腑之言,“不然,我一不冷靜,會和薑婷婷立即吹燈拔蠟的。”
鄭風華問:“薑婷婷情緒還可以吧?”
“可以。”
“這就行。”鄭風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白玉蘭遭不幸後一度非常自卑,看我態度很誠懇,精神好了許多。回來以後,也摸不準為什麼,好像總是疑神疑鬼。真不知又怎麼了,我去找她三次,卻不見我,有次明明在宿舍,讓傳信的人硬說不在。”他說完歎口氣,“唉,我真不知該怎麼好了。你和薑婷婷可要處處注意一些。”
丁悅純:“我倆和你倆不一樣,都結婚了。”然後也慫恿說,“風華,你倆也結婚吧!”
“我是這麼想呀,”鄭風華雙手一攤為難地說,“商量不到一塊兒,她不理我呀!”
丁悅純:“還得主動做她的工作!”
“是啊,”鄭風華一抬頭,見大夥兒正熱火朝天地幹著,站起來說,“好,悅純,就這麼樣吧,我得去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