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人的消息風傳得那樣快不說,而且又神乎其神:新婚之夜剛剛過,天蒙蒙亮的時候,薑婷婷一變新娘的美妙裝扮,拎著繩子,披頭散發地跑了。一傳十,十傳百,黃昏時刻,便轟動了整個連隊,傳說中某某看見去平頂山了,又有傳說某某看見去南山了,攔沒攔住。連隊派人去問這些傳說中的目擊者,他們矢口否認,壓根就不知道。還有傳說,丁悅純這小子根本就不管,眼看著薑婷婷拎繩子跑的,不追截也不報告……至於上吊是什麼原因,傳得就更花花,幾乎連一點點邊兒都不貼。
訛傳歸訛傳,事實畢竟是事實。
天蒙蒙亮,薑婷婷拎著繩子跑出了新婚洞房,這倒是真的;要去上吊尋短見,這是丁悅純猜斷出的,也有理有據。
開始,丁悅純發現不妙,一個人四處奔波到處找。他擔心傳出去受不了輿論譴責,疲勞奔波到日頭快落山,仍不見薑婷婷的影子,隻好向張連長報告,如實招來。張連長惡狠狠地責怪訓斥了丁悅純一頓。是啊,這都什麼時候了!這人命關天的事情,你丁悅純怎麼不早報告呢?!這陣兒,即使找到,不也是直挺挺的僵屍了嘛!
誰不著急,誰不上火呢?整整一天了,活不見人影,死不見屍體,薑婷婷啊薑婷婷,你到底在哪裏呢?
夜色在緩緩降落著,奇妙、莊重而威嚴。
張連長指揮全連的幹部、職工和知青分頭向四麵八方去尋找。肖礦長得到消息,不管你張連長分不分配任務,親自部署安排小煤礦全體撒了出去。連隊的四麵山邊上火把明亮,連隊的各個角落都有手電閃閃,遠處近處都有撕破嗓子般的呼喊:“薑--婷--婷--”
那些出不去門的小腳老太太和頑童們則站在門口仨一夥倆一堆地嘁嘁喳喳,或傳播謊言,或胡猜亂測,神情都很緊張恐慌,加上幾隻貓頭鷹落在大食堂房頂上咕咕嘎嘎聲迭聲地不停,給連隊增加了格外恐怖的氣氛。
薑婷婷啊薑婷婷,是死是活,你到底在哪裏呢?
熟悉薑婷婷的不少人都知道她是個感情脆弱的姑娘,卻洞察不出她不但內心脆弱,又常常遇事缺少主心骨,本來是堅定了的信念,過一會兒忽然一個閃念,會立即改變原來的主意,和丁悅純從戀愛到結婚,都是靠一門兒進攻和誘導迫就的。
這會兒,薑婷婷確實是拎著繩子跑的,丁悅純並不是有意不拉不管。
誰知,薑婷婷來了硬碰硬勁兒。她和丁悅純哭吵到天亮,互不相讓,沒有分曉,一個開始生悶氣,一個繼續啼哭。她像往次外出一樣,穿上外衣到了外屋,蔫悄地從牆上摘下一根行李繩開門就朝遠處跑去。丁悅純呢,躺在炕上眯著眼睛假裝昏睡,裝著一副不理睬的樣子,因為這新婚之夜疏忽了準備尿盆,他以為她是外出小解。這吵鬧的小半夜裏,薑婷婷曾出去兩趟,他都曾悄悄跟到門口,推開一條縫向外瞧著,看準她是要小解,便回到屋裏了。這回,他聽到薑婷婷推開外屋門,抬頭睜眼一看,黎明的曙光已在夜幕裏清晰地展開,便安然地躺下了。
他躺在炕上,靜聽著門響,等薑婷婷回來,左等右等不見人影兒,急忙翻身下炕,披上外衣直奔廁所走去。走到女廁所門口,喊了幾聲沒有回音,索性闖了進去,裏麵隻有蒙蒙的夜色和熏鼻子的臭臊氣味,心倏地緊張了,四周撒眸一下,心神不定地回到屋裏,仍不見薑婷婷的影子。他突然發現掛在外屋牆上的行李繩沒了,頓時變得六神無主,慌忙係上鞋帶,“呼”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晨霧越來越薄,黎明的光輝漸漸托出了連隊、田野和遠山清晰的輪廓。
這掛鋤和麥收之間的緩息時間裏,人們都在睡懶覺,連隊靜悄悄的,隻有知青大食堂和幾戶家屬房頂的煙囪裏,爬出一股股筆直的青煙。
丁悅純跑了一會兒刹住腳步,四處撒眸不見人影,回頭瞧瞧新房,僥幸地希望能看到薑婷婷突然從哪一個地方冒出來正往新房裏走,回報他的隻是徒想。大概是昨天那裏曾格外喧鬧的結果,那一個個新婚洞房,顯得格外肅靜,除自己的屋子門敞開沒關外,其它都關門閉戶,窗簾垂落,那樣安謐而沉穩,那裏的一切仿佛都在酣睡。門口那高高的彩門,門下灑滿地麵的紅紅綠綠的鞭炮紙屑,一扇扇門心的大紅喜字……
他失望地扭過頭邊跑邊往遠處四下撒眸,跑著跑著,在模模糊糊的視線裏,恍惚發現通往果樹園的小路上有個人影兒,撒開腿使盡全力地噔噔噔跑去。
那果真是薑婷婷。
她拎著繩子跑出新房,本是想嚇唬嚇唬丁悅純,讓他告饒不再追問,自己承認是自作聰明憑空捏造胡思亂想,從而息事寧人。不料,跑出一段距離後,曾幾次瞧了又瞧,不見丁悅純攆來,心裏一陣難過和酸楚:口口聲聲愛我愛我,我要去死了,連點人心都沒有,即使活著和你丁悅純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連一點點情意都沒有,你也算得上堂堂男子漢?呸,連鄭風華的一個手指頭都趕不上,白玉蘭還是明擺著讓王明明強奸了呢,對我,你不過是憑著小聰明猜想而已!我薑婷婷當真死給你看,讓你丁悅純在全連,不,在全場臭不可聞抬不起頭來,誰家的姑娘也不敢再嫁給你:新婚之夜逼死了新娘……
她想到這兒,心酸地潸然淚下,頭不抬眼不睜地呼呼往前跑去。不一會兒就呼哧呼哧喘起粗氣來,放慢腳步的時候,纏綿的性格使她心又軟了:這樣死去不太匆忙嗎?離開家快三年了,應該和媽媽說上幾句知心話,應該看幾眼那可愛的背著書包剛上學的小弟,最好再陪他玩一次……
她來到丘崗果園旁的三丫權老柳樹旁,身子散軟地往上一靠,一抬頭,發現一個人影兒正急匆匆跑來,瞧著瞧著,定睛一看便斷定是丁悅純,似乎得到了一絲安慰,死的心更軟了下來:他能來找,說明心裏還有我,但是,也要教訓教訓他……她琢磨著,一閃身躲到了樹後,然後貓下腰,在一片片一簇簇榛樹棵和野艾蒿的遮掩下,跑到果園的柵欄旁,讓柵欄影著身子朝另一端跑去,跑著跑著,又反轉身跑幾步,跳下了丘崗連著一片大荒甸子的溝崖。
“薑婷婷,薑婷婷!”丁悅純已經看到了樹旁的人影,來到跟前四處掃視不見,先輕輕喊幾聲不見動靜,一聲比一聲大,並拖起長音喊起來:“薑--婷--婷--”
喊聲震蕩著飄逝的晨霧:焦急、惶惑、嘶啞。
薑婷婷跳下溝崖,沿著荒甸貓腰跑了一會兒繞進了路旁密密匝匝的防護林帶,透過枝葉交映的縫隙瞄了幾下,不見丁悅純追來的影子,慢悠悠地朝前走去。
往哪裏去呢?心裏毫無目標。
薑婷婷的心裏混糊糊,矛盾得很:希望丁悅純來找;他來了,又悄悄躲開。究竟為什麼,自己也說不清,隻是失神般慢騰騰地在林帶裏走著。
起初,她還能隱隱約約聽見丁悅純的呼喊,聲音漸漸小了,又走了一會兒,一點也聽不到了。
丁悅純呢,明明看見薑婷婷在三丫權老柳樹旁靠著,走到跟前怎麼就不見了呢?
他相信自己的視覺,也相信自己的判斷,可是,眼前空曠無人,隻好麵對高高的蔚藍天空,麵對綠黃間雜的田野,茫茫然。
紫紅色的太陽牙子一露麵,骨碌一下很快躍上山尖,緩緩地似很艱難地向天空攀爬著,攀爬著。
丁悅純團團轉了一會兒,倏地攀上三丫權老柳樹,環視四周,不見薑婷婷的影子,心急火燎地跑回連隊,找張連長不在,連隊通訊員說跟大夥兒到大田地裏拿大草去了,因弄不準那塊地號,又非常心切,便呼呼呼跑到小煤礦報告了肖礦長。肖礦長立即組織一部分人停工分頭尋找起來。隨之,張連長也得知消息,這一片,那一夥,不斷地組織撒開尋找薑婷婷的人網。
薑婷婷穿行在林帶裏,踏著林地上斑駁陸離的葉影和光點,一直走到林帶盡頭,踩著一片茂密蔥綠的玉米地頭,踏進了南林邊。
這裏,她很熟悉,不陌生,也不怕。連續兩個冬天都在這裏清林砍燒柴,山林已很稀疏,高低不齊的樹棵子錯錯落落布滿了林地,說是清林,實質是毀林,有人說作孽,其實並不過分。
薑婷婷把繩子扔在一棵粗柞樹根旁,身子倚著樹幹一坐,才覺得自己疲勞了,也餓了,饑腸轆轆,渾身散架般乏累,激發了心底的酸楚,這新婚之夜演出的鬧劇到底怨誰呢?她想了很多很多,腦海裏結起了一個個疙瘩,心裏泛起了一對對矛盾。幸福的家庭,慈善的爸爸和媽媽,可愛的小弟弟像一縷縷纏纏綿綿的情思在等著她,拽著她,不斷投給她對生活的深情,使她留戀人生。說實在,想想容易做起來難,真有點舍不得死了,那麼這件事嚷嚷出去,可也真夠難為情的,到底怨誰呢?難道怨丁悅純故作聰明胡攪蠻纏嗎……
她開始後悔沒聽丁悅純最初的話,應該不去這個場部文藝宣傳隊。
她想著想著,靠著樹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一歪,疲倦地睡著了。
太陽緩緩地爬上頭頂,又向西斜滑。張連長、肖礦長、丁悅純,包括丁向東和男男女女知青們焦急的時光,就在薑婷婷安穩的睡眠中流逝了。
薑婷婷啊薑婷婷,你在這林蔭樹下的夢中也不會想到你這一舉轟動了全連,攪碎了多少人的心!
粗壯傘狀的柞樹樹蔭,隨著太陽由東向西漸漸由樹下萎縮起的一小團在擴大,又由西漸漸繞著樹幹讓人察覺不出地在旋轉。
她確實疲勞了,困乏了。
突然,一個毛毛蟲爬進了脖子,她驚叫一聲,一骨碌坐了起來,伸手抓出毛毛蟲時已經捏碎了。
她抬手腕看手表,才想起昨晚睡覺時摘下放在枕邊了;抬頭去看太陽還有多高,發現一簇人影正朝山邊撲來,就像小時候在電影裏看到的遊擊隊員要進山追搜潰逃的日本鬼子或國民黨敗兵。
散亂的人群越來越近,還有一條狗忽前忽後地跟著蹦跳。
漸漸,她看清了,是鄭風華、潘小彪,喲,還有肖副連長--不,是肖礦長,那條狗是愣虎。
她抬頭往遠處看時,發現東山旁和北山旁都有點點人影在蠕動。
“是不是找我來了?”她心裏咯噔一下,思忖著,“能驚動這麼大?要是找,丁悅純一個人就夠了。我需要的是他找,需要的是教訓教訓他呀!要是弄巧成拙,那不太糟糕了嗎?!”
她正猶豫著朝擁來的人群看時,肖連長大概是看清了自己,邊跑邊喊起來:“薑--婷--婷--”
“薑婷婷,薑--婷--婷--”鄭風華、潘小彪也喊起來。哎喲,不好,梁伯伯,還有陳工程師也來了!
“這可怎麼辦,其實,跑出來的時候是真想死的,讓他們看出自己是在弄景嚇唬人,羞死啦,該多難為情呢!”她急得一跺腳,想撒腿往林裏跑,又一想,那是什麼意思呢,一種難為情的虛榮心騰騰地升著,眼瞧他們就要到跟前了,便拿定主意,“假裝上吊不好,要是讓丁悅純知道會怎麼想呢?死就死……”
她哈腰拎起繩抖開,往樹杈上一搭,把兩個繩頭一係成了個環套,把脖子往上一卡就要飄腳。
“喂--”肖礦長呼哧氣喘地邊跑邊喊:“薑婷婷,你不能啊--”
可以想象,上吊很簡單,也不需多長時間,隻要脖往上卡,飄起腳,憋住氣,一分鍾甚至幾十秒鍾的時間就可以斷送一條性命,莫說肖礦長他們離薑婷婷還有幾十米,需要幾分鍾才能到。
潘小彪見事不好,喊一聲愣虎,邊讓它跟著自己的腳步跑著,邊急呼呼地向它發動作信號:“愣虎愣虎,啾啾啾,汪汪汪……”說著迅疾地朝薑婷婷指指。
愣虎一蹦老高旋風般呼地躥上去,汪叫著,猛然一口咬住了薑婷婷的衣角。薑婷婷嚇得“媽呀”一聲,渾身一哆嗦,脖子脫開套扣,跌倒在地上。
愣虎緊接著伏下頭要撕咬薑婷婷。
“愣虎愣虎,來來來!”潘小虎一發信號,愣虎呼地躥了回來。
潘小彪兩個箭步首先跑上去,把薑婷婷扶了起來。
“我……死……非死……不……”薑婷婷蹬著腿,掙著不讓潘小彪扶,“別管……我……別……”
肖礦長搶上幾步拽住薑婷婷,著急地說:“哎呀,有什麼事盡管說嘛,怎麼也不致於尋短見呀,走,今晚住在我家,咱們好好嘮嘮……”
大夥你一句我一句,終於把薑婷婷連拉帶拽地勸到了肖礦長家。
丁悅純聽說薑婷婷被找了回來,急忙趕到肖礦長家,堅持讓薑婷婷回新房去住,可薑婷婷說什麼也不肯,也隻好罷了。
肖礦長和老伴齊動手忙忙活活炒菜做飯,勸薑婷婷吃下一碗麵條兩個荷包蛋後,一家人圍著她談啊勸啊。直到最後都困倦睡去,薑婷婷才對肖礦長說了離家出走和尋死上吊的原因。
肖礦長聽完認定,薑婷婷要上吊一半是兒戲,一半也確有這念頭,如果激化矛盾引導不好,或者丁悅純再有過激行為言辭,很可能要導致惡果,而且斷定,隻憑動嘴勸說,解決不了她恍惚中的輕生念頭,便安置她睡在老伴和小老丫中間,勸她好好休息,自己卻不放心,在地上搭個簡易板鋪床,半睡半醒地注意著動靜,擔心她悄悄溜出去。
天亮了。肖礦長去礦上調來小煤礦的專用車,讓薑婷婷上車跟著走。薑婷婷莫名其妙,一再問,肖礦長又不肯說出去幹什麼,隻好像在悶葫蘆裏一樣跟著上了車。
車一直駛進了離縣城不遠的火葬場。薑婷婷摸不著頭腦,肖礦長把自己領到這兒來幹什麼,陌生地觀看著這個初來乍到的陌生地方。這是用紅磚砌成圍牆的方形大院,靠最裏麵側角的高大煙囪下有一棟房子,依次是遺體告別廳、整容室、煉屍爐,和這相對的另一側角還有一棟房子,除兩間是骨灰盒花圈出售室外,其餘的便是骨灰盒存放間。
高高的煙囪裏呼呼往外噴著濃煙,煉屍爐旁有十多輛載有遺體的汽車、膠輪拖拉機、馬車、牛車在排號,院內來來往往或在車旁停留的人,全悲痛著,隻有遺體告別廳裏哭聲、勸解聲響成一片,給火葬場增加了格外悲傷的氣氛。
“肖礦長,”薑婷婷跟著肖礦長下了駕駛樓問,“咱們到這兒幹什麼?是誰故去了?”
肖礦長隻回答:“你跟我來!”
薑婷婷跟著肖礦長來到遺體告別廳,正趕上死者家屬舉行的告別儀式剛剛結束,火化工正要將一具遺體推進爐口,低聲哭泣的氣氛頓時被打破,號啕大作,驚天動地般撕扯人心。旁觀者可以醒目地看出,嚎哭的人群裏最悲慟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眼睛紅腫,淚流滿麵,哭時張著大嘴,直想拍大腿,無奈兩個胳膊都被親友扶架著。屍體緩緩進了煉爐,這婦女呼地躥上去,緊緊抓住屍車的推把邊哭邊喊:“我的……孩子……呀……你為什麼……這麼早就……走……了……哇……”
“媽呀媽呀,我要媽媽……”
“媽媽,你別死……”
兩個都不滿十歲的孩子被大人拉著,跺著腳,朝屍車挓挲著手,哭成了淚人,嘶啞的哭喊一聲接一聲。
除這,這裏全是悲愴的、低哀的、偷偷流淚的。
死者是一位不滿三十歲的年輕婦女,不管當媽媽的、做兒女的怎麼哭喊,也不管怎麼呼叫,仍是靜靜地一動不動地躺在屍車上,那樣沉靜,那樣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