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遠道而來(2 / 3)

“劉師傅,停停,停停!”吳主任抬頭看看窗外才發現,大客車早已駛進了三連的地域,公路邊上的大豆地裏,大約有一百多名知青正在拿大草,而且清清楚楚地發現,張連長就在其中。

車停了。吳主任指指地裏對周隊長說:“張連長帶班參加勞動呢,咱們到連隊也沒人接待。這裏的連隊幹部,暫時就老張一個人負責,另外一位姓肖的副連長,去專門負責開辦小煤礦去了。”他說完下了車,用手拱成個小喇叭喊起來:“張--連--長--”

“噢--聽到--了--”地裏傳來了張連長的聲音。

吳主任發現奚永昌也下了車,又衝地裏喊起來:“奚--春--娣--在不在?”

張連長回答:“在--”

“請--她--也過--來--”

“好--”

這時,整黨工作隊的周隊長等也下了大客車,有的在伸懶腰,有的在大口吸著新鮮空氣,放眼這極目一片蔥綠和淡黃相間的北大荒田野。

奚水昌瞧見奚春娣那嬌小輕盈的身影正踏著壟溝在綠坡上跑來,心情很激動,同時也有些放心了。她--一個從未離開過家庭的孩子,已經和貧下中農在這裏過了三個革命化春節。尤其是剛到場不久那次給家裏寫信提到給一位老貧農輸了血,心裏便久久縈繞著一種矛盾情緒,既讚譽又惦念,在忍不住情緒激蕩的情況下,才給當時的鍾指導員寫了那封信。她的身體確實是太孱弱了,當知道除了那個鍾指導員外,還有個肖副連長在時時關懷著女兒時,才放心了一些。誰知,春節後不久,又從奚春娣一位夥伴的家長口裏得知她在一次高寒下出工回來又凍壞了臉部,任怎麼樣寫信詢問,回信一味地說是謠傳,字裏行間跳蕩著快樂與平安。怎麼也不能不使當爸爸的安生。原來,奚春娣輸血後寫信給爸爸,知道爸爸惦念後,後悔了半年多,不平靜的心才坦蕩下來。

奚永昌走向綠野去迎接,走進地頭不遠,發現一位姑娘正蹲在地上一條草很多的壟溝裏薅著草,滿臉滿脖子淌著汗,吃力地追趕著離她很遠的人群。

“姑娘,”奚永昌走上去,“怎麼落後了?”

姑娘漫不經心地抬起頭,避著手上的泥土,抬起手腕子揩揩額頭上的汗水,眨眨眼皮斜一眼奚永昌,一看那模樣兒,猜定準是個官,氣不打一處來,嘴巴一噘,伴有不屑理睬的神情,冷淡中夾有酸溜溜的味道說:“問啥,這不明擺著嘛,攤一根荒壟,命不好活該倒楣唄!再說,我長得又不漂亮,也沒個人接壟,還能不落後?”

“嗬,好大的怨氣呀,姑娘--”奚永昌一聽就知道是東北知青,微微閃出笑容哈哈腰說,“幹活,這和漂亮不漂亮有什麼關係?!”

奚永昌仔細看時,這姑娘長得粗粗實實,健壯得像頭小牛犢,論模樣,確實不怎麼漂亮,臉上還長著稀稀拉拉一層黑雀斑。

“哼--”姑娘的話語裏火藥味更濃了,“沒關係?鬼曉得那些當官的肚子裏都是些什麼花花腸子……”

這姑娘名字叫廖潔,本來和白玉蘭、薑婷婷都是連隊文藝宣傳隊的,生來一副銀鈴般的女高音嗓子,代表連隊到兄弟連隊和友鄰單位進行春節慰問時,她唱的《英雄讚歌》場場打炮,在空軍部隊農場返場四次掌聲才稀落下來,場部彙演評比時得了個個人優秀表演獎。她根據別人的議論得到結論:白玉蘭的歌聲和薑婷婷的舞蹈能有掌聲,是四六開,也就是四分藝術六分容貌引來的,而自己卻真正是靠演唱藝術贏來的。她剛來農場時和大家在一塊地裏熱熱鬧鬧參加這大會戰那大會戰,至於王大愣接誰的壟不接誰的壟都不在意,後來才發現,王大愣常接的是幾個臉蛋兒漂亮的女知青的壟。對她打擊最大的是這次場部組織文藝宣傳隊,她滿有把握能選上,不料成了泡影,後來聽說所有入選的演員都是場革委會主任王肅一錘定音,越想自己那演出返場時爆發出的次次熱烈掌聲,越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橫眉怒目瞧著奚永昌發牢騷,前麵突然傳來了呼喊聲。

“爸--爸--爸爸--”

“爸爸!”奚春娣像六七歲的孩子,噙著激動的眼淚撲進了爸爸懷裏責怪道,“你要來前怎麼不給我來信呢?!”

奚永昌也激動了,憋著眼淚才沒有浮上眼角:“告訴你的話,你還能睡著覺嗎!”

廖潔在旁邊先是一愣,走上去:“春娣--這是你爸爸?”語言有點遲鈍,神情也表現出不好意思了。

奚春娣點了點頭,淚水撲簌簌落到了一片濃綠的豆葉上。

廖潔閃閃明亮的眸子:“叔叔,剛才我失禮了,請您多包涵兒點吧。”

“沒關係,有時間好好聊聊。”

這時,張連長也走了過來,在吳主任的介紹下,分別和周隊長等整黨工作隊一一握手,又介紹奚永昌。在寒暄著請大夥兒快上車回連隊時,奚永昌堅持要和女兒漫步走回去,張連長和吳主任執拗不過隻得依了。

大紅客車“嘀嘀”兩聲開動後,奚春娣扯起爸爸的手,撒嬌地說:“爸爸,你幫我薅草吧,我那條壟還沒薅完呢!”

爸爸沒等回答,她又說:“誰讓你替我報名下鄉的!”

這本是撒嬌親昵的話,奚永昌看到女兒那滿臉汗痕和略顯枯黃的臉,再也止不住、憋不住淚水倏地滾上眼角跌落下來,恰巧,也落到了春娣滴淚的那片綠葉上。

“爸爸,你掉淚了。”

“你不是也掉淚了嗎!”奚永昌用手背拭拭,抑製著感情,“爸爸見了你高興的呀。走,爸爸幫你薅草去。”

奚春娣笑笑:“爸爸,你還當真呀,我開玩笑呢!幹這活,你準趕不上我,我幹你看著就行,得把我的任務完成呀……”

奚永昌本是最能抑製情感的,不知怎麼的,情感又激蕩起來,他自以為自己來了,女兒會請假和他一起回連隊的,沒想到女兒提出還要去完成自己的任務。他一下子想起文化大革命沒開始時,組織上讓他領導實施一項重要工程,當看到帶領的那無數部下勤勤懇懇忘我勞動時,曾在心中不止一次騰騰地升起自豪感。如今心裏升起的自豪感不亞於那種自豪感,因為摻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湧動著。自從女兒離開上海,甚至到未見麵之前,他所以常惦念著的是春娣還是個孩子,是個稚嫩的孩子,沒想到,這一見麵覺得她的形象高大了--經過農場幹部和貧下中農的幫助不再是個孩子--是個盡職盡責的合格的邊疆建設者了,雖然她體弱,能看出是在有一分熱發一分光。

爸爸為此而高興、自豪。

“爸爸,走啊--”奚春娣拽著有點發愣的爸爸催促道:“幫我薅草去!”

……

爺倆踏進綠海,走到奚春娣該接續著往前薅的地方,倆人一左一右把著一條壟,親親熱熱地談論著,薅著草,奚春娣高興地嘴不閑著,不停地介紹給爸爸,這是水稗子草、拉拉秧,這是雁麥草、苣蕒菜,這是莠草……仿佛爸爸一無所知,她是一個農業專家似的。

夕陽西下。

知青們完成了薅草任務,嬉笑著、追逐著,有跑的,有漫步悠悠走的,像一群歸巢的小鳥那樣快活。

收工往回走,是知青們快樂的時刻。

奚永昌提出要去看看奚大龍的墓,奚春娣領著爸爸漫步來到了紮根林。

這片知青剛來連隊時栽下的小鬆林,經過三個大自然春夏秋冬的哺育和知青們的澆水鋤草,已經撐起了高於人的小樹傘,像一個個倔強的漢子,在這貧瘠的山崗上拚力汲取著地下稀有的營養,生長著,深深紮下了根。眼瞧著就要漫過林地頭上當初王大愣立起的那塊“紮根碑”了。一株株、一棵棵枝葉和枝葉像要互相牽手似的夠著長,稀稀疏疏,遠處看,聯綴成了鬱鬱蔥蔥一片,那棵棵枝權上係著寫有知青姓名的白鐵片,顯得小了。這裏,除有的知青常來看自己的紮根樹長得怎麼樣外,每年開春後,常有連隊的豬馬羊蹭癢踐踩,使林邊上的一些遭受了蹂躪、摧殘,有的明顯地留著傷疤,生長得比其它都慢,顯示著弱不禁風的樣子,從嚴寒到來開始,要在凜冽的東北風和大煙泡中顫抖痙攣一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