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皺一下眉頭,展開信箋看了下去。
我最親愛的風華:
首先讓我熱烈地吻你。
聽說肖連長出任小煤礦礦長後對你很信任,昨天宣布給你任命了個礦長助理,向你表示祝賀和我由衷的高興。
那天夜裏咱倆月下散步時傾談、擁抱、親吻的美好情景一直縈繞盤旋在我的心頭,簡直不敢想,一想就發瘋般地想見到你。可以說,我是這樣的愛你,想見到你。我知道,你也是像我愛你一樣在愛著我,所以,每天都想有那月夜的相會,可是你忙,我是理解的,為了事業,也是可以忍讓的。我雖然這麼想,也想努力地去這樣做,可是,才三天沒見到你,就無法忍耐了,請你還在老地方--晚八點。
這回約你,還有一個很要緊的問題需要商量,你說你暫時哄住白玉蘭,找個機會甩掉她。我聽說,白玉蘭到場部後有了靠山,給王肅當秘書了,她要賴著臉皮不吐口,你能甩掉嗎?我可真擔心。我這個人,別看是個女的,辦事就喜歡喊哩喀嚓,圖個痛快,不希望你這樣粘粘乎乎,否則我受不了。我以為,你既然愛我,就必須把愛全給我,即使是假的愛,也不準在那個身子不幹淨的女人身上打轉轉,我容不了,實在容不了,因為你是屬於我的!
我知道你很忙很累,請你千萬按時按地點赴約。
我相信你!
我等待你!
我狂熱地愛你!
此致
敬禮!
你最親愛的
一九七一年×月×日
她讀著讀著,腦子像豁然炸開一樣:原來這沒良心的鄭風華是在騙我,在哄我,在等待時機甩開我呀!
帶著苦味的眼淚淌出眼角,滾過嘴旁,一滴一滴地灑落著,灑落著,心在發冷、在抽搐、在發抖。她重新掃一眼紙頁時,那些肉麻的話像在耳旁尖聲奶氣地轟響,讓人惡心,發嘔!
她咬著牙,腦子裏響起了楊麗麗說的一句話:“小白臉子,沒有好心眼子!”在她從心底涼的同時,開始痛恨起鄭風華來,原來是在欺騙我的感情,好毒辣、好陰險的家夥呀!
她緊攥著紙團,“砰”地推開門,呼呼地朝大道跑去。
此刻,她想放聲大哭,想狂喊,想瘋笑來發泄自己的悲傷,然而終於克製住了,一種報複的心理騰地湧上心頭:不等你甩我,我先甩掉你!
她想:這隻是簡單的報複,一定要以等量的損傷來報複,無論如何也不能寬恕這小白臉子,因為輕易寬宥小人,不僅損傷自己反而會招來禍害!
她畢竟是經受過磨難的人,跳出了幼稚時遇到磨難便尋短見的狹小天地,能在忍耐中去尋找自由了。如果說,昨天是在鄭風華假惺惺地幫助下,忍耐了王大愣一家的欺淩與侮辱;那麼,今天卻是要在自發的理智下忍耐這場騙局,不但沒有尋短見的念頭,反倒有了更足的勇氣生活下去--要報複他們!
磨難不僅給人帶來苦楚,也給受苦者帶來了躲過新的苦難的韌性和耐力。
她跑到大道上,不知是怎麼搭上的車,直到搭乘的大解放司機把車停在小興安飯館門口喊她下車時,她撤眸一下四周,斷定到了場部。
她忽地跳下了車。
“玉蘭姐!”
白玉蘭站穩腳跟,聽到喊聲側臉一看,原來是王肅從文藝隊點名調場部機關的那位不服從調動的上海女知青陳丹婭,盡管她帶著大口罩,那美麗的眼睛,那苗條俊秀的身材,那甜脆的聲音,使熟悉的人一下子就能認出來。
白玉蘭走近兩步問:“你這是要幹什麼?”
陳丹婭扛著一個大糞勺子,用手指指一輛走在前麵的牛拉糞車,“去掏場部大樓的廁所。”
聲音很低,兩眼閃著淒苦的光。手指的前麵那糞車是一個方形的大木箱子,箱子的表麵被幹澀的糞便塗了一層又一層,見不到一點本色。隨著牛車一晃一晃地前進,糞箱縫和蓋口上不時蕩出糞湯子,熏人嘔吐的臭味四處溢散,路旁的行人急忙捂著鼻子一閃跑過。
“丹婭--”白玉蘭奇怪地問,“你在掏糞?”
陳丹婭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嗯。”
“噢,”白玉蘭指指前麵趕車的問,“那個是誰?”
陳丹婭回答:“是個勞改犯,早就刑滿釋放了,讓我和他搭夥,負責這個糞車。”
“怎麼分配你幹這活?”白玉蘭問,“是你主動要求的?”
“不,”陳丹婭憂鬱的眼睛裏苦雲更濃了,“王肅點名讓我到場部大樓,我不願意去,讓張曉紅和我談我還是不去,勞資組的說我滿腦袋是清高的小資產階級思想,應該幹最苦最累的活改造改造……”
白玉蘭:“能幹了吧?”
“很難堅持,”陳丹婭搖搖頭,“我從小媽媽就說我胃口淺,聞到糞車味就吐。每次剛掏幾勺子糞都要嘩嘩吐幾口,出工前,從不敢吃東西,掏完廁所回去,又吃不下,隻好半夜醒來吃個饅頭……”說著說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白玉蘭生起了同情心:“那你就和勞資組要求回連隊吧。”
“我要求了,不同意呀。”陳丹婭的聲音哽咽了。
“哎呀,就打你酷愛文藝唄,也得正視現實--”白玉蘭不知其奧妙,勸說道,“那你就當話務員吧,我看也挺好的。”
這番話像是觸到了痛心處,隨著肩上的糞勺子失落,她一下子撲進白玉蘭的懷裏嗚嗚哭出聲來。
“丹婭,不要這樣,”白玉蘭發現她像有什麼傷心事,勸說,“有話慢慢說嘛,我幫你想辦法。”
“你……你--”陳丹婭哽咽著說,“你沒有辦法能幫我,我隻好服了,明天就準備找王肅談,說自己通過幹最苦最累的活提高了認識,鍛煉掉了小資產階級思想,服從分配當話務員……玉蘭姐,其實,這掏糞的活實在幹不了啦,下決心再嘔吐這一次……”說完,掙開白玉蘭的懷抱,哈腰拾起掏糞勺子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追趕糞車去了。
白玉蘭瞧著陳丹婭的背影搖搖頭,無名的和自己那有名的煩惱絞纏在一起,湧上心頭,狠狠地吸口氣,又狠狠地吐出去,邁開急步,埋著頭朝宿舍走去。
殘陽如血,噴射著殷紅的光芒向西山下緩緩地沉著,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