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入感情的苦海,比迷入任何一種境遇都受折磨。
抗澇搶播大會戰開始那天,她給王肅在辦公室抄完材料,腦袋漸漸清醒後,帶著狐疑回到文藝宣傳隊排練了幾個文藝小節目,參加完深入各連田間地頭巡回演出後,在大會戰接近尾聲的時候,便回到了辦公室。
她吃完午飯剛進辦公室,張曉紅手裏拿著一份文件草稿走進來告訴說,等打字員來後立即讓她打字,然後用急件迅速發到各連隊和場直各單位。
張曉紅一出門,白玉蘭拿起了文件草稿,以為又是什麼“通報”或“階級鬥爭新動向”之類。看著看著,心裏禁不住大喜:自己和鄭風華都已符合婚姻法規定的年齡,場革委會有這樣的明文規定和號召,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申請結婚了!即使場部沒有住房,把家安在三連也可以,每個星期六可以回去,星期天晚間再返回來嘛。她越想越高興,按捺不住發自內心的興奮,正要放下文件起身出門,王大愣走了進來。
“王主任,”白玉蘭先打招呼,“我要請假到三連去一趟。”
王大愣問:“有什麼急事?”
“有件急事找鄭風華商量商量。”白玉蘭故意說出要找鄭風華,就是要氣氣他。至於什麼急事,就沒有必要說了,她也是習慣了這機關的生活。在這裏請假,無須像在連隊那樣,連長問什麼,就要一五一十說什麼,還有的向負責人打個招呼,甚至在來不及時留個條兒都可以盡管去辦。
王大愣掃一眼白玉蘭剛放下的文件,從她那爽朗和喜形於色的神情,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去三連的動機:“好,去吧,快去快回。”
白玉蘭二話沒說,把搭在胸前的辮子往後一甩,瀟灑地推開門出了辦公室。
他眼珠子一骨碌,瞧著白玉蘭邁出門坎,抓起電話讓總機接三連。
場部畢竟是場部,搭車也比在連隊方便多了。她一出大樓就碰上了一輛路經三連的大解放。
春風吹拂,車輪飛轉。大解放在通往三連的農場沙石公路上顛簸前進著,由於春澇和去年秋雨封地,道路反漿,全場勞動力幾乎都投入了搶播大會戰,路麵失修,坑坑窪窪不少,汽車有時震蕩得丁零咣當直響,站在車上把著護欄,也被震得雙腳時時蹦離車廂,一起一落,一落又一起。
冬天一去,天空是那樣深高而湛藍,空氣帶著濕潤、清新、甜滋滋的味兒迎麵撲來。舉目遠望,小興安嶺又罩上了淡藍色的衣裳。路兩旁的麥田已全部鋪滿新的淡綠,舉目可見那綠色濃一片淡一條、花花搭搭的地塊,就是人工撒播失勻的跡象,那似絨絨綠毯的,便是機械播種下的地塊。
如果登上平頂山鳥瞰全場,對照場生產組的地號播種計劃安排,所有播小麥的地塊全綠了,綠得那樣可愛,那樣醉人,會大加驚歎知青們不畏艱苦勞作的威力。幾乎是二十天啊,全場兩萬多知識青年從天亮幹到天黑,做了近二十天的泥人,做了近二十天的汗人!
這北大荒綠的麥田,是汗與血的交織,是知青們的毅力和決心的考驗。這些畢竟是以知識青年為主體了,農場的幹部和貧下中農,第一次感到知識青年們已經勞動人民化了,是那樣可親可愛……
白玉蘭在公路通往三連的岔路口上下了車,朝場區走去。
奇怪,各連隊都在半休息半工作地安排零活,養精蓄銳準備播種大田,這裏卻靜悄悄地難見一個人,像大會戰期間一樣。白玉蘭一打聽才知道,在肖礦長的號召下,全連幹部、職工正在發揚連續作戰不怕疲勞的作風,麥播結束後,連隊的全部機動勞力都投入了小煤礦副井的緊張掘進工作,肖礦長、鄭風華、梁伯伯和陳工程師幹脆住在那裏,已經好幾天沒回連隊了。
白玉蘭邁著愉快輕盈的步子朝小煤礦走去。一過菜地裏的小歇息房就看見了工地上繁忙熱鬧的緊張場麵:從副井口不遠處斜著向上鋪起了一座高高的小矸石山,絞車機牽引著一排長長的小礦車轟隆轟隆出了副井口,還在繼續為這小矸石山添土加石,修建泵水池的、蓋機房的知青們挑著土籃來來往往,好不熱鬧,火鋸房裏有節奏的鋸木聲像一支優美動聽的歌;小鐵匠爐裏,丁丁當當,火花飛濺;一麵麵彩旗迎風飄揚,革命口號和語錄牌四處可見。這哪裏是農場啊,這不是在烏金市時常見到的振奮人心的大建設場麵嗎?這幅熟悉熱鬧的畫麵,看起來那樣親切,那樣舒暢!
白玉蘭腳步輕盈地走著,就像歡快的鴿子在薄雲輕風中穿飛。她瞧著那熱鬧的場麵,心裏蕩漾著微妙的愉悅,快到工地的時候,心竟呼呼呼跳得加快起來,就像剛來農場第一次在連隊小俱樂部的舞台上和鄭風華邂逅相遇那樣,不是羞怯,倒是難為情。在這熱火朝天的場麵裏,讓別人看見來找對象,該是多麼不好意思呀……噢,退卻?不,那也要去,聽說他跟肖副連長住在這裏,也就是那個更房,給他留個條兒也好嘛。鄭風華幾次說過,要等名正言順時辦登記手續熱熱鬧鬧結婚,難得場革命會能發這個文件,不告訴他,心裏的熱乎勁兒總涼不下來,平靜不下來……
快到房山頭了,她朝前撒眸著,看清了,那個夾在五六個人中間、光膀子汗流滿麵、挑著滿滿兩土籃土石的就是鄭風華。噢,他似乎瘦了。
幸虧人們都在忘我地勞動著,沒人發現注意這邊。她讓更房的山牆影遮著自己和人群之間可以視通的直線,走到牆角跟前,緊貼著牆加快腳步走到了門口,伸手推開門大跨步閃了進去,臥在鐵爐旁的愣虎呼地躥上來,她嚇得“媽呀”一聲,雙腿軟顫得差點跌倒,一伸手扶住門框,剛要後撤。愣虎像是認出了她,仰起頭,搖晃起尾巴來。
“愣虎愣虎--”白玉蘭忍著心跳,輕輕呼喚兩聲後,愣虎開始親昵地搖晃腦袋,尾巴也擺得厲害了。
白玉蘭漸漸平靜下來,打量著這重新布置了的房間,鐵爐倒還是那一個,床由過去的一張成了三張,靠著裏牆,床頭挨床頭擺著。從那眼熟的行李,她一眼就認出,在後窗下的那張床就是鄭風華的,走過去坐在床沿上往上捋一把蓬亂的劉海。
愣虎慢悠悠走到白玉蘭跟前蹲坐下,耐心地睜著眼睛,像盞小彩燈一樣射著光芒,張張嘴巴,像在安慰受驚的客人。
這時,她冷靜下來,才聽到嘈雜紛亂的各種聲音從窗縫裏傳來,右手撐著床向後側身,扭過頭要朝窗外看看,疊放得方方正正的行李上的枕頭旁飄來一陣淡淡的雪花膏和香水味。
她感到奇怪:鄭風華從來不擦抹這玩意兒,何況住在簡陋的小煤礦工地上,更不會有這種雅興了。她看一眼窗台,沒有香水、雪花膏瓶類的擺設,伏下身子,發現味是從枕頭角下飄散出來的,好奇心使她伸手開覆著枕巾的枕頭,一下子現出幾頁疊著的信箋,不用展開就看清了信頁的第一句話:“我最親愛的風華”。字雖然不好,但很規矩,筆體很柔弱,一眼便看出是出自女性的手。她顧不得想更多,伸手拿起來,濃鬱的香味直刺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