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肅進了大樓,王大愣沒有陪同進去,而是在琢磨:讓誰替自己跑這一趟呢?
在他王大愣看來,當頭頭使喚人這差使,連這點小事兒也是很有學問和講究的。
“王主任--”白玉蘭輕輕敲了三下王肅的辦公室門,聽到應諾聲推門進去便問,“您找我有材料要抄?”她雖然顯得自然而鎮靜,從那天雨夜和鄭風華鬧出那場風波後,心裏一直焦慮不安,心裏也並盤算不清自己是否對不起鄭風華,還是鄭風華對不起自己。特別是又被領導看中有了這個工作,更是像幾根線牽著,小心翼翼地要把工作幹好,焦慮地想和鄭風華早點結婚,因好像發現有些人看自己、和自己說話時嘴角上都是鄙夷的訕笑,結了婚便落個踏實。說來也怪,這兩天每躺進被窩睡覺前,腦子裏總是浮現出那棄掉的嬰兒,收養的人家照料得怎樣?這一斷奶說不定哭鬧幾天,能不能得病呢?想著想著,一陣揪心,這種心情,從踏上火車就沒間斷過,但很少和鄭風華提,心裏斷定,別看剛回來時和他講棄掉嬰兒,他表示出不滿,不會是真心的,至於孩子的名字、棄掉的過程並沒有細說,隻想埋在心裏爛掉,因為在棄書裏已寫明白,自己不想,永遠也不會想去找這個孩子了。
她昨晚又是一個接一個的惡夢,幾次哭醒,顯得很疲憊,強笑掩飾不住臉上的幹澀。
“噢噢……”王肅正坐在辦公桌前翻閱一個紅皮兒小日記本,抬頭瞧一眼白玉蘭,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你坐,你坐。”又開始埋頭翻閱起來。
白玉蘭有幾分拘謹地瞧瞧王肅,小步走到靠牆擺著的沙發上坐下。她納悶,王肅剛做完動員報告,機關幹部都下了基層,各連隊都投入了緊張的抗澇搶播,連政治處那些會寫報告的秀才都下去了,又要抄什麼呢?王肅越是不做聲,她一個人坐在這裏越是顯得拘謹。
說實在的,做為一個普通的小職員家庭出身的剛走向社會的孩子,在這位相當於“縣太爺子”級別的大幹部麵前,還消除不了那種神秘感。大概是受家庭影響,爸爸是礦上的一個普通技術工作人員,常聽他和媽媽說,礦上領導又發什麼指示了,那麼神聖,那麼認真地要去辦好,甚至廢寢忘食,這給她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今天,她似乎受到當年爸爸的感染,那麼謹慎地要實實在在地幹好自己的工作。來到辦公室以後,當看到政治處那幾個會寫報告的秀才寫的字確實沒有自己的好時,在感到自己調來的順乎自然的同時,是那樣的高興,因為心裏已經很踏實地感到自己是這辦公大樓裏的一員了。沉寂的心底又有了新的希望,幻想當歌唱家,當專職文藝工作者,那畢竟是離現實還不知有多遠的距離。
她從進這大樓的第一天,就明顯地發現,多麼沉穩,多麼素雅的工作環境呀,沒有連隊那種成片的嚷嚷鬧鬧,也沒有連隊幹部那種吹胡子瞪眼,雖然自己不願意搭理王大愣,連他好像也被熏陶好了,人和人之間都是和藹地點頭和微笑,如果趕上吃飯時的前後見麵就互相問:“吃了沒有?”錯開這個時間見麵就互相問:“忙不忙?”這禮儀雖然讓人感到乏味和枯燥,也有溫柔素雅和輕鬆。當然,也有一種時時都在約束人的政治空氣裹卷著你。但,是那樣的平穩。據說,文化大革命揪鬥“走資派”的狂潮漫卷全國時,這裏也成立了造反派組織,卻沒有一個人挑頭揪王肅的。有人分析出兩條原因,一是場子裏“二勞改”多,他們不敢;二是農場從上到下的頭頭幾乎都是經王肅提拔或安插的,當有點風聲,有人要揪鬥王肅時,王肅坐上吉普車走遍各個連隊,然後又在機關大會上氣勢洶洶地拍著胸脯叫號:“聽說有人要揪鬥我王肅,今天也不是吹,我問問你們:老虎拉車--誰趕(敢)?!”果然鎮住了。
白玉蘭來機關聽說之後,便更對這個王肅望而生畏了,說心裏話,真有幾分敬他、懼他、怵他;同時,又希望把工作做好,能得到他的喜歡。當聽說惹怒王肅發起雷霆,會祖宗三代罵你個狗血噴頭,置人於死地時,心裏顫浮起了“伴君如伴虎”的擔憂。
看來,有這麼多突然降臨的好差事,不僅是喜,也有擔心,此時的白玉蘭心情是複雜交織的。
“王主任--”白玉蘭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上,試探地問,“又要開會?”
王肅頭不抬,眼不瞧,仍埋頭翻本,不緊不慢地應酬問話:“噢噢噢……不,不不,機關幹部都下去組織抗澇搶播去了,我要下去抓幾個點,想準備一個在基層座談會上的講話稿。”
就單看神態,怎麼也想象不出像聽別人背後嘁嘁喳喳說的那樣,這般沉穩,多有大幹部的派頭!
白玉蘭問:“王主任,秘書把稿寫好了嗎?”
“這講稿他們寫不了,”王肅抬起頭來,用手點劃著小本說,“這不嘛,提綱我都列好了,我寫,你幫我抄一抄。”
“那,我先走,等一會兒你寫出來了我再來?”
王肅臉上隱隱現出了不高興:“不,你就坐在這兒等著,我一會就動筆,我邊寫,你邊抄……”說著,遞給白玉蘭一個嶄新的小筆記本,“就往這上抄。”
白玉蘭接過小本,又回到沙發上坐好。王肅從抽屜裏取出一遝子稿紙擺在麵前,時而斜眼瞧瞧剛才翻的那個小日記本,筆尖在稿紙上刷刷地響了起來。
王肅草完一頁,漫不經心地撕下往桌沿上一推,頭也不抬地說:“好,抄吧。”
白玉蘭取過來,伏在茶幾上一筆一劃地抄起來。這字,龍飛鳳舞一般,有的十分難認,就像捉迷藏,又像猜謎語,照比王肅起草慢得多了,不一會兒,就積壓了好幾頁。萬不得以,白玉蘭是不去問這個字念啥,那個念啥,好在這裏沒什麼高深學問,隻要多猜一會兒,多從上往下順順,就能順上。
一頁、二頁、三頁……
“好!”王肅寫著寫著,突然站起來,“休息休息吧!”接著就倒背起手,撇著小八字步,在屋地來來回回踱起來。
白玉蘭覺得落下很多沒抄,不想休息,坐著沒動:“王主任,我不累,”然後站起來拿著稿紙問那幾個實在猜不出的“謎語”。
“噢,哈哈哈……我這字寫飛了”,王肅笑笑一一解釋,“這念‘墒情’的‘墒’,這念‘圓盤耙’的‘耙’……”接著誇獎說:“你還真行,比那幾個秘書強,我寫的東西他們抄不了,一會兒一問,一會兒一問,看來你很有功底啊。”
白玉蘭臉上飛起一抹紅暈,不好意思地說:“王主任過獎了。”
“哎--”王肅歎口氣,來回撇著小八字說,“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隻是這次搞文藝會演才對上號。起初一聽說,我就很同情你。”
白玉蘭立刻意識到是什麼意思了,難為情地回到沙發上,故做鎮靜地繼續抄起來,耳朵卻豎起來般聽著。
“你可能沒聽說過,一些農場的老同誌都知道,王大愣和我的關係不錯。他的兒子在你身上幹了傷風敗俗的事情以後,他和丁香哭哭咧咧來我這兒說情,讓我幫助做做縣公安局的工作。我把他倆好一頓批評。關係好歸關係好,原則問題歸原則問題,這是不能有半點含糊的,執法如山嘛。最後,為了伸張正義,我還是堅持判了他兒子的勞改。”
這娓娓動聽的道說,深深地打動了白玉蘭,怯懼在漸漸消逝。她在感到這位總場革委會主任可親可敬的同時,那複蘇後多愁善感而還是純稚的青春心田裏欲綻著新的希望和花朵。從少年時想當歌唱家的願望雖然一直沒有泯滅,但,她想起初中畢業時老師做過一場關於前途和理想的報告,一番話至今使她記憶猶新,如響在耳畔:做為年輕人的美好理想畢竟是理想,並不等於現實,要實現理想,除自己的奮鬥外,還有許多客觀條件,時勢造英雄,往往又是一條不可否認的客觀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