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不出偏誰壓誰。
“張主任,你管不管?”丁香覺得有了倚仗,聲音更大了,“還知識青年呢,白披一張知青皮,張口就罵人。”
鄭風華毫不示弱:“你可真是惡人先告狀!”
丁香讓楊麗麗出證:“到底誰先罵人,麗麗在這聽著!”
“我可沒聽著,”楊麗麗一推六二五,“你們倆吵吵巴火,嘰嘎嘰嘎的攪成了一個團兒,從我這耳朵進,就從那耳朵冒了!”
“得得得,你別瞎嘞嘞了!”張曉紅先衝楊麗麗搶白一句,然後像是對誰又像是不對誰地發起了不耐煩,“我工作一天夠累的了,下班回來也不讓安靜安靜,幹什麼偏偏要湊到我這兒來弄這樁子事……”
丁香一聽張曉紅不偏向自己說話,由怒變惱,別看剛才一口一個張主任、張主任的,其實,她壓根兒就沒把他這個副主任看在眼裏:“好哇,好哇,兔子戴上帽子變成人,就不知怎麼蹦躂好啦,你--你--你也不想想,你有今天虧了誰……”
張曉紅從來沒發現丁香這麼潑過,本來心情有些煩躁,雖覺對她有失熱情,無心解釋:“好啦好啦,你先回去,有話以後再說。”
“嬸呀,俺家曉紅也沒說啥呀,啥時候不是寵著你供著你,你也不能這麼翻臉不認人呀?”楊麗麗在一旁插話。
張曉紅狠狠瞪了楊麗麗一眼:“你少說幾句得了,當啞巴賣了你!”
“說我罵人,你這是幹什麼?”鄭風華在一旁指責,“胡攪蠻纏的滾刀肉!”
“好哇--你們合著夥欺負我這老婆子!”丁香雙手一拍大腿,剛要蹲在地耍潑嚎啕大哭,忽然覺得這樣也不會有什麼好收場,立即止住,又怒斥起張曉紅來,“姓張的小子,我告訴你,沒良心的家夥,你有今天虧了誰不知道嘛……”她嘴裏濺著唾沫星子,邊指責邊往後退,手指點著張曉紅的腦門兒,“好啊,叫你姓張的沒良心,咱走著瞧吧,會搭梯子的就會拆橋……”她怒斥著,推開門走了。
這儼然已不是在三連那個裝模作樣的“貧協主席”形象了。
張曉紅往沙發上一坐,雙手抱著頭,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丁香的質問在他腦海裏回響起來:“你有今天虧了誰……虧了誰……”虧了誰呢?當然,張曉紅心裏明鏡似的,如果拋開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什麼組織培養啊,什麼毛澤東思想哺育啊,能登上這個場革委會副主任的寶座,除自己煞費心機外,也確實虧了王大愣。
可是--
人世間許許多多甜美的東西,往往就是在“可是”這個字眼裏轉變了味道,甚至成為甜中苦。這苦比純苦還要難咽,還要不是滋味。
這甜中苦,是多麼令人心寒心顫的一幕啊!張曉紅就是遭受著甜中苦的煎熬,變得焦躁、煩惱、痛苦,也就是在這種心境下,他開始留戀起在三連沒走紅時的普通知青生活,吃團夥飯、傍晚散步、星期天下飯館兒……那竟成了如今幸福的回憶。也就是在這種心境下,他思念起李晉、馬廣地、潘小彪……今天比以往都熱情地接待鄭風華,便是思念的體現。
啊,這焦躁、煩惱、痛苦……有時是捶胸頓足的,甚至是揪心的!
那是前不久的一個傍晚。場部機關大樓下班的鈴聲已經響過好長一段時間,他還在辦公室裏伏在大寫字台上批閱文件,因為話務總機室裏是楊麗麗值夜班,打算再過一會兒到機關小食堂隨便吃一點兒就回家休息,犯不上提前回去,也犯不上生火做飯。
他批閱了一陣子文件後走出辦公室,一邊伸著懶腰準備上一趟廁所,走到樓梯口時索性到總機室站一站,一是看看新婚後漸漸喜歡上的麗麗;二是問問她吃飯了沒有,倘若從家來時沒吃,自己到小食堂吃時給捎上點來,以示體貼和關懷。說來,雖然新婚之夜有些不亦樂乎,但在這婚後暫短的時間裏,楊麗麗以她特有的嬌嬈和甜蜜,以周到的辛勞和熱情總算是贏得了張曉紅的寬慰和愛昵。楊麗麗是何等的討人喜歡,不用說大麵上的一日三餐和衣著如何精心了,就連張曉紅在炕上的臥位也經常調換,如改善生活做菜做飯,炕頭過熱了,就讓他睡炕腰兒,如果燒火少了,就讓他睡炕頭。每次脫衣睡下時,總是叨念他如何如何辛勞;要是知道他下去了,就嗔怪為什麼要跑那麼多連隊;要是知道他在辦公室批閱文件,就嗔怪為什麼一坐就是半天,應該批閱一會兒在屋裏踱著步來回走走。關心得是那樣細致入微。隻要不值夜班,幾乎每天都要為他捶拿按摩,就連捶拿按摩時在身體哪個部位用多大勁合適,都是在自己身上試驗後再給張曉紅去做。張曉紅何止滿腦袋想的都是“革命”啊,他也需要愛情,需要體貼。楊麗麗終於感動了“上帝”!張曉紅畢竟是個遇事想得通的人,在新婚蜜月的最後一天夜晚,他把楊麗麗緊緊摟在懷抱裏,以從來沒有過的熱情,以結婚後從來沒有過的摯愛猛然一陣狂吻……他終於理解了:她讓王明明奪去貞操之事和敗壞的女人終歸是兩碼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呢?初戀時的輕浮該算是單純和幼稚。
這是他們婚後楊麗麗值的第一個夜班。他往總機室走著,想到自己這夜將失去的體貼和關心,竟倏地產生了一種空落的感覺。他真想悄悄進話務室,趁楊麗麗正在話機前接線時忙碌不注意,把她緊緊摟住親吻一通……
大樓裏靜悄悄地,他躡手躡腳地朝話務總機室走去。
大概是處於往外架線方便的緣故,總機室才設在這最高層的三樓,緊挨著黨委會議室,和王肅的辦公室斜麵相對。
他走過“辦公室”、“打字室”和“文書室”,發現王肅辦公室裏燈光亮著,門虛掩著,斷定王肅在閱文或看報,格外小心地邁過去,走到總機室門口,從一條閃著的門縫裏往裏一瞧並推門時,竟愣得呆木了:話機前,一個人正站在楊麗麗坐的椅後,兩隻手緊摟著斜側身的楊麗麗要親吻,楊麗麗正似掙非掙地搖脫著身子……
啊--王肅?是王肅!
張曉紅驚愕心跳,欲退欲進兩難時,一下子碰響了門,王肅猛一側臉發現他,轉過身來,緩緩而自然地推推楊麗麗,笑哈哈地說:“曉紅,你看--麗麗這麼大了,都結婚的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和我撒嬌呢,哎呀,看來,再大在大人麵前也是孩子喲……”
說得那麼貼切,那麼自然!單就這麼一看,可也是,一個鬢發斑白,已五十有餘;一個才二十多點,還像個黃毛丫頭,確是兩輩人。小小孩,小大孩,在長輩麵前都是孩子,撒個嬌,自然是正常的,可是,鬼才相信像王肅說的--還像小時候一樣和我撒嬌!因為張曉紅聽楊麗麗無意時說起過,王肅在遼寧老家的時候,她還沒出世呢,所謂的舅舅,那是拐了好幾個彎兒,又轉了好幾個圈兒,才攀上的親戚邊兒。
“嘿--”張曉紅機敏地苦笑一聲,鎮靜下來責怪楊麗麗,“就是嘛,都多老大了,還沒個正形兒!”
他說完反轉身走了。他知道這事不能吵,也不能鬧,要是弄不好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也就真的當玩笑罷了。其實,心裏又勾起了楊麗麗和王明明那樁讓他揪心的事,猶如苦水泡苦果,苦浪疊著苦浪在心裏攪動翻騰,然而隻能是默默地忍受著,連楊麗麗也沒讓察覺出來一點兒。
啊,權力在官欲甚濃的張曉紅那兒是何等地暢通無阻,可以製服他的一切,也可以寧息他的一切。
張曉紅抱頭坐在沙發上的刹那間,這一切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又一股腦兒地像煙雲一樣散去,心裏翻騰著憤恨與煩惱,抿緊嘴,接著又吐出一大口粗氣。丁香耍威風那“咣當”的摔門聲清醒了他,立即克製住自己,故做冷靜的神態站起來衝著楊麗麗:“我不是告訴你弄幾個菜,陪風華喝兩盅嘛,怎麼,還沒動手?”
“叫丁香來攪的,我也倒不出手啊--”楊麗麗笑吟吟地回答,“剛才,我到機關小食堂去了,告訴師傅做幾個菜送來。”
張曉紅掃一眼楊麗麗埋怨說:“又搞特殊,我不是都告訴過你了嘛!”
“那有啥--”楊麗麗辯解,“咱又不是白吃,該多少錢給多少錢!”說著拿起傘和一個飯盒邊往外邊走邊說:“我約摸做的菜差不多了,去取來去……”
鄭風華叫住楊麗麗:“喂,麗麗,也不知玉蘭抄的材料怎麼樣了,你還得想法給我傳個信兒,我見見她。”
“好,交給我,你就放心吧!”她莞爾一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