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上三樓,靠右一拐,連著的幾個門口掛著“辦公室”、“文書室”、“打字室”等小木牌,裏邊傳來“嗒嗒嗒”有節奏的打字聲,這機關幾乎總是保持著肅穆和潔靜,常了,便覺得枯燥。也不知哪年哪月,也不知誰下的令,辦公室裏不準養花,說是怕幹部感染上閑情逸致和小資產階級情調,當然更不準喧嘩或唱歌,這打字聲便成了機關裏優美的樂曲。
那個掛有“革委會主任”小牌的辦公室,定是王肅的地方了。旁邊的文書室門虛掩出一條很大的縫,他站在樓梯口猶豫,真想過去窺視一下白玉蘭是否在裏邊,也多麼想在門口一晃,讓裏邊的白玉蘭聽到腳步聲,從虛掩的縫裏能看到自己,誰也不驚動地約好下班後相會的時間和地點。
“同誌,你找誰?”
鄭風華正在猶豫,文書室裏走出一個年紀大的女同誌,捧著一遝子文件夾,和藹地和他打招呼。這大概就是薑婷婷說的那種“文書”。噢,這工作果真挺好嘛,體麵、文明,又有身份。給領導收收發發送文件,風刮不著,雨淋不著,大概在全場這該算個最好的工種了吧?
“噢,我想找張曉紅副主任。”鄭風華回答。
女文書指指樓梯分截成的另一半走廊:“張主任在那麵,靠東麵的第二個門。”
“謝謝。”鄭風華點頭笑笑。女文書轉臉去給每一個辦公室送文件夾去了,瞧著她匆匆的身影,仿佛就是白玉蘭,思緒刹那間紛亂起來,這個差使不是滿好嗎?自己有什麼不安的呢?難道就是為了王大愣?薑婷婷說的不無道理,何況調白玉蘭到這場部大樓來是王肅點的名,難道他還能有個兒子,也帶著像王大愣那樣的意圖調白玉蘭進機關了不,不可能,王肅不會不知道白玉蘭已被王明明蹂躪,可怕的是王大愣和丁香仍不死心地糾纏著白玉蘭……對,要向王大愣鄭重聲明:自己和白玉蘭是鐵心的一對!然後,再想法幫助白玉蘭辦返城或調到其他農場,自己協助梁伯伯將小煤礦開辦成功,也隨之調去。否則,自己親自去城裏將梁伯伯請來了,弄了個半半拉拉就溜之乎也,從哪方麵也說不過去。
他思緒紛亂,猶豫地站在張曉紅辦公室門口踟躕不前了,欲伸手敲門又縮回了手,真不知見了這位新貴的麵應該先說什麼。
這時,那位文書已給那半截走廊的領導辦公室送完文件走過來,見他怯怯的樣子衝著背後問:“你認識張主任?”
“認識,認識。”鄭風華轉過身來,小聲地回答:“我們是同學。”
文書說:“那就進吧,張主任在屋。”說完朝裏邊的辦公室走去了。
鄭風華應酬著,發窘地伸手去推門,裏邊傳來了張曉紅嚴厲的聲音,又停住了:“……你好好想想,王主任親自點名將你調到場部機關大樓裏當話務員,主要是發現你心靈手巧,幹這工作勝任,一個普通的知識青年,工人家的孩子,領導多麼器重。你倒好,卻不服從分配……”從聲音聽,開始有些激憤,說著說著才漸漸平緩了一些:“當然了,你說酷愛文藝,不願意離開文藝宣傳隊,這倒是個小道理,不過,小道理得服從大道理呀!要是上綱上線的話,你自己問問自己吧,這是什麼行為?連場領導的話都不聽,還能聽黨中央和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嗎?!”
這聲音,這發問,使鄭風華自然地在腦海裏浮現出了他在三連時那春風得意威風凜凜的樣子。想到這兒,真懶得見他,特別是李晉受冤枉被塞進二連學習班(實質是私設的土笆籬子),求他幫忙,他竟那般冠冕堂皇地推而拒之,從舉止言談的弦外之音裏,讓人可以聽出處處事事都在保自己的烏紗帽,不,是想繼續往上爬。這回來,本是沒有什麼事相求,否則,進這門坎更是令人尷尬的。
張曉紅聲音剛落,傳出了嬌柔發顫的哭泣聲:“張主任,我……知道……組織上是好……心,我確確實實是愛好文藝,就讓我留在文藝宣傳隊吧?啊?你就幫幫我忙吧?我在芭蕾舞學校學了三年呢,求你和王主任好好說說……”
從口音裏,可以明顯聽出是名上海知青,簡直是在乞求了。這種請求,作為一名對事業苦苦追求的有誌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一般人來說,又是不理解的,文藝宣傳隊蹦蹦跳跳有什麼意思?調到大樓機關當一名電話總機的話務員不也是很好的嗎?又是從剛剛調到的文藝宣傳隊裏選的,這樣,不把文藝宣傳隊抽黃了嗎?
辦公室裏傳來了張曉紅的聲音,調子又有點溫暖了:“文藝宣傳隊畢竟不是專業性質的嘛,要叫我幫忙,我還是勸你來,這是對你好,現在覺不出來,以後就會覺得了……”
噢,也有幾分道理,張曉紅的解釋倒給人一種實在感。
鄭風華站在門口,真不想打斷這番談話,想等一等再進。
前麵一個辦公室的門“吱扭”一聲開了,他抬頭一看,是那文書送完文件夾出來,並在注意地打量自己,看來不能再猶豫了,否則會讓這文書產生猜疑了,反正他們交談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隨著敲門一推走了進去。
“噢,鄭風華--”張曉紅笑容可掬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到。”鄭風華回答著,發現張曉紅桌前站著的女知青中等身材,婀娜苗條,姿容溫雅,盡管眼淚模糊著兩頰,也掩蓋不了超群的俊秀,比白玉蘭要漂亮得多,就像從年畫裏走出來的。
這時,文書推門進來,笑著報告:“張主任,這位同誌在門口站好一陣子啦!”
“噢噢,”張曉紅應酬文書一句,對鄭風華說,“來到這兒還客氣啥,咱們是老同學嘛。”
“怕打擾你唄!”文書笑著,把文件夾放在桌上走了。
“風華,快請坐!”張曉紅走過來,待鄭風華坐下,對女知青說:“你看,我來客人了,好,就這樣吧,抓緊時間報到。”然後用手點劃著腦袋笑笑:“這個得通呀!”
女知青不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倒向張曉紅又靠近了一步:“張主任,真的,我求求你們,就讓我留在文藝宣傳隊吧,實在不行的話,我還回十連去,你就同意了吧?啊?”
鄭風華見女知青不想結束這場談話,從沙發上站起來:“曉紅,其實,我這次來也沒什麼事兒,來看看你,你忙著,我先走了。”
女知青仍一動不動。
鄭風華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張曉紅緊跟著走出來,邊送著下樓梯邊說:“真沒辦法,這個叫陳丹婭的知青真擰,王主任點名要她當話務員,也不知犯股子什麼邪勁,說啥也不來,其實,當個話務員滿不錯的,楊麗麗對這工作可滿意了。”
鄭風華截住話問:“楊麗麗到總機當話務員了?”
“嗯。”
“借你的光了。”
“喂,”張曉紅突然站住問道:“風華,見到玉蘭了吧?”
“沒有。”鄭風華搖搖頭。
“走,我領你去看,”張曉紅轉身要往回走,“我估計也沒見著,玉蘭正在王主任辦公室裏抄一份材料。”
鄭風華站著沒動,心裏產生了疑慮,狡黠地眨眨眼:“怎麼還要到王主任辦公室抄材料呢?”
“秘書們寫的報告稿倒是很清楚,到王主任手裏一改,有些地方就飛了,加上王主任的字是狂草,不好認,隨時抄可以隨時問。”張曉紅看出了鄭風華有疑心,“王主任一直是這麼個習慣。”
“噢,這麼回事,”鄭風華笑笑,“上層領導的事,咱是一點兒不明白,以後,要靠你多關照了。”
“那還用說!”張曉紅這次比以往都熱情,“喂,風華,你來一趟還沒看著玉蘭,怎麼能走呢?”
鄭風華心裏正在嘀咕著,是的,本來就是急切地奔白玉蘭來的,有一肚子話要說,怎麼能走呢?張曉紅繼續往下邁著樓梯:“這樣吧,她很忙,我找個人給約一下。”
他說著已下到一樓,推開大門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烏雲已布滿了天空,雨點正淅淅瀝瀝地滴落著。
啊,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得好早啊。
本來去年秋雨封地,春節前又落了一場罕見的大雪,莫說再落場大雨,就是中雨,都將給春耕生產災上加難了。
“這樣吧,”張曉紅瞧瞧黑乎乎的天空說,“我再和那個陳丹婭談幾句,這是王主任交辦的,你先到我家去。”
“怎麼?”鄭風華感到突然,“你結婚了?有家了!”
張曉紅笑笑點點頭:“是的,才沒幾天的事兒。”
“哎呀!”鄭風華埋怨道:“怎麼也不給我們個信兒!”
“今天你是回不去了,看來要下大雨,”張曉紅表情語氣都很誠懇,“你等著,我讓楊麗麗下來領你到我家去,今晚吃完晚飯,讓她給你找白玉蘭,來一趟總得見個麵呀!”他說著反身要走,又轉過臉,“我估計,再有一下午,報告怎麼也抄完了。”
“總機室在樓上?”
“在三樓,就和王主任的辦公室斜對著門。”沒等鄭風華再說什麼,張曉紅匆匆地上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