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那樣?”
“當然羅!”
“噢--”她想說什麼沒說出來,淚水便湧上了眼圈,故意一側轉身偷著拭淚時,突然從連隊來的路上移來一個黑影,心裏一悸,雙手緊緊抓住了鄭風華,眼盯著黑影說,“你看--什麼來了?準是衝咱倆來的!”
鄭風華想起“抓特務”的鬧劇,但又確實看到升起信號彈,也擔心會出什麼熱鬧事,但鎮靜地說:“管他什麼能怎麼的,往前走,不管他!”
“回去吧!”白玉蘭有些擔心,堅持說,“天大黑了,聽說開春野獸常下山,再說,國內國際形勢也緊張,聽說老修派了不少特務!”
白玉蘭一提醒,鄭風華雖然想起準備和她談談國際國內形勢,此時也無法談論開來,沒等再說什麼,白玉蘭已掉頭朝回走去,也隻好緊緊隨上。
倆人先是肩靠著肩,白玉蘭瞧著那黑影,心跳加快起來,緊緊地靠著鄭風華走著。他倆心裏明白,不管那黑影是什麼,也隻有往連隊走,即使遇到突發情況,也便於應急。
其實,鄭風華心裏也很緊張,夜幕纏裹下,為何出現踽踽獨行的身影呢?是人,是獸?胳膊緊緊挽著白玉蘭,眼睛緊緊盯著黑影,猜測著,判斷著。奇怪,剛發現黑影時,眼瞧著越來越近,明顯地迎麵而來,而現在,不管他們怎麼往前走,黑影似乎都和他們保持著同等距離,顯然是在朝連隊退卻。
白玉蘭心穩定了許多:“朝連隊去了!”
“大概是一個遇到不愉快事情的人,在獨自散步消愁解悶。”
“可能……”白玉蘭應和一句,瞧著黑影隱進了連隊,心裏雖然平靜了,像有什麼話要說,要問,卻說不出來,也問不出來。
鄭風華那麼多話題也讓這超常的窘態窒息了。
姑娘的心靈遭受汙傷而自卑後,感情變得那樣隱秘和難以揣測,情愛的真實語言,越是強烈的呼喚,越是枉然,進而使她更加疑惑。
啊,難以尋找的愛的救贖!
沉默,倆人都沉默了。
北大荒的春神是係在殘冬尾巴上的,當在這寥曠枯禿還帶有殘雪的原野上有氣無力地甩擺的時候,也還有涼嗖嗖的寒意,使人似乎感到春那麼近,又那麼遠。
他們走出農田路上了大道,白玉蘭主動領路,徑直朝女知青宿舍走去。到了房山頭,她止住步緩緩地衝著鄭風華側揚起臉:“謝謝啦。你回去吧,我有些累,想早點休息。”
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一個“謝謝”,把鄭風華說得好傷心,刺得心倏然收了一下,臉皮、頭皮也緊了一下。這些,轉身而去的白玉蘭是難以發現的--夜是這樣黑。
“玉--蘭!”他神經有些錯亂了。
白玉蘭已上了宿舍門前的磚頭甬路,轉過身來:“你還有事?”
“嗯哪。”鄭風華迎上去,“玉蘭,往前走走,天早著呢,哪能睡這麼早!”
白玉蘭似情願又似不情願地移動開腳步,伴在鄭風華身旁,隨著他的腳步,朝前走去。
前麵是低矮的黑幽幽一片,是成趟成片的豬舍,後側略顯高的黑影,是知青們每人一棵都在樹脖上掛有知青名牌的紮根樹,棵棵小鬆樹上長了許多枝,發了許多權,隨著棵棵樹心裏年輪的旋轉而漸漸根深葉茂,正綴連成林。
白玉蘭猜測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任憑伴隨漫步,並不探問,一半心思在散步,另一半心思開始盤算、預料著到場部文藝宣傳隊後的情形。
她從內心也有些願意去,想擺脫開容易觸景生情、甚至傷感的連隊。
眼瞧走近了豬舍。
唉,鄭風華揪心似的難受,把她約回來,竟沒考慮好什麼是能引起她有興頭的話題。
“玉蘭,”鄭風華瞧著前麵的豬舍更房打破了沉默,“你聽說了吧?丁向東主席夠窩囊的了,一槍打中了袁大炮的肩膀頭,本沒什麼大了不起的,可他心裏不是滋味,把家裏一點兒好吃的都做好鼓搗去了,聽說昨天在小醫院守護了他一宿,今晚還在豬號值夜班。咱倆看看他去,好多人都說三道四的,太過於了,我看那是個好人……”
“是,”白玉蘭不緊不忙地說,“我剛回來的時候,肖連長把我接到家裏,他也跟著湊合了去,我橫眉冷對的,你說,王明明--他的外甥作孽,和他有什麼相幹?!我怎麼橫視他,他也不在乎,又送豆包,又送雞蛋,真負了人家一片好意,我想起來,從心裏覺得怪不得勁的。”
鄭風華扯起她的手:“走,看望看望他,順便感謝安慰幾句。”
“好吧。”白玉蘭隨上了他拐彎去豬號更房的步伐。
更房窗口閃著燈光。
鄭風華先推開門走了進去。這裏是更房,也是烀飼料的地方。分裏外屋兩間,裏間有鋪小炕,外室安著烀飼料熱豬食的兩口大鍋,此時,兩個灶眼口炭火通紅,木棒剛剛燒盡火苗,飼料鍋裏烀煮的凍菜葉和豆餅還在咕嘟咕嘟翻花,熱氣滿屋繚繞,豆餅香味滿屋飄蕩著直衝鼻子,隨著門被推開,騰騰的熱氣像波浪一樣往外滾滾地湧流著。
“玉蘭--”他進去朝裏間探探頭,見空蕩蕩沒人,調轉頭打招呼,“進來坐坐等一會兒,丁主席像是沒走遠。”
白玉蘭應聲進來,神情木然地打量著這小小的更房。
“你--”鄭風華的耐性沒有了,顯出了異常的焦躁,“你到底怎麼啦?!有話你倒痛痛快快地說呀,有難事也明明白白地擺出來,咱倆共同想辦法……,見麵不還挺高興的嘛!調場部的事我看倒是好事,願意去就去,不願意去就向組織說明,你倒說心裏話呀,怎麼變得這麼肉筋筋的呀……”
他說著,情不自禁地雙手抓住白玉蘭的兩個肩膀頭,使勁搖晃著,兩條勁眉蹙成了一個疙瘩,恨不能仲進手去,把她的心思從胸膛裏一把掏出來看個究竟!
這是焦急的嗔怪,也是真摯的愛的呼喚!
“有人!”白玉蘭發現小窗口外有個人影鬼鬼祟祟一探頭又縮了回去,一把抓住鄭風華,同時尖叫了一聲。
鄭風華急忙把臉轉向窗口:“在哪?”
“一探腦袋又縮回去了,不像是好人!”白玉蘭手指著小窗戶。
“你在這兒等著別動,”鄭風華順手拾起一根燒火棍警覺地出了更房,躡手躡腳地轉到房後,一直走到小窗戶跟前,不見人影;四處撒眸,也不見人影;大喊了一聲,仍不見動靜;返回更房,把木棍一擲笑笑說:“玉蘭,八成是你看花眼了,哪來的人呀,叫我也好一頓緊張!”
白玉蘭揉揉眼睛,又看一眼小窗口,透過玻璃上那斑斑點點的泥跡,模糊地看到了燈光折照出的一方小土地。經鄭風華這麼一說,也不相信自己了。
不過,她的心還是跳得很快。
鄭風華拉她一把,共同坐到了小炕上。這小炕隻有一窄條,卷著一套油漬麻花的行李,供夜間更夫隨時躺下休息用的,外屋兩口大鍋的煙火都通過這炕洞再爬上煙囪,熱得很,往上一坐直燙屁股,隻好搭著邊坐著。
“風華,關緊下窗戶,我害怕,總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要跳進來。”白玉蘭依偎著鄭風華,膽怯地瞧著窗戶,渾身發出了一陣寒栗。
鄭風華緊拉一下窗扇,又上了插栓,湊近白玉蘭笑笑:“我看你是神經過敏了!”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時自己路過一片林,路過一個溝,就覺得裏邊像是倏地要躥出一個可怕的東西來……心裏常常升起無名煩惱。和夥伴們,包括你,像是有好多話要說,到了跟前,又一句也不想說,有時像飄在雲霧裏,覺得沒著沒落的,心裏空空蕩蕩地好不是滋味,揪心搔肝似的想孩子,有時,又不知在想什麼……”她說著靠緊了鄭風華,一頭偎進他的懷裏:“風華--你說,我是變得小心眼兒了嗎?”她還是把心裏話隱藏了起來,一陣心酸,眼淚刷刷地淌了出來。
“沒……沒有!”鄭風華信以為真,有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幾次想狠狠埋怨她不該遺棄孩子,但都忍住了,雙手抖顫著把她緊緊摟在了懷裏。
方才,白玉蘭並沒有看花眼,確實有人在小窗口鬼鬼祟祟地探了探頭,一發現白玉蘭臉衝窗外,便忽地縮了下去。
這人影便是香水梨。她聽到白玉蘭的驚叫,料定他們會出來,便哈腰溜到了房山頭,接著又躲到了一堆燒柴的後麵。
她勾引鄭風華,想通過毀譽達到疏遠他和白玉蘭的關係未成,給王大愣打電話報告了情況,遭到一通責怪,表示繼續為此事效力。
王大愣受王肅的保護,調到場部身居要職當上了辦公室主任,雖然很體麵,總覺得從三連是被哄得狼狽而出。尋根追由,一場風波是因為給兒子找白玉蘭做媳婦,曾在連隊這頭跺一腳那頭顫三顫的堂堂大連長,為了一個小小的白玉蘭,兒子進了笆籬子不說,他也一時讓人們在這富麗堂皇的辦公室主任坐椅後邊議論紛紛,大丟名聲,左思右想,非要出這口氣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