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英脫掉棉襖穿上一試,很合適得體,長短肥瘦,領口和袖口都很合適。這是用一塊細綠絨做的一身衣服,合適是合適,隻是樣子有點太舊,還是六十年代初在這一帶農村流行的樣式。你說不新鮮吧,還是新豔豔的綠,要說新鮮,又不是現時女知青中流行的樣式和顏色,顯得有些“土”,照知青們流行的話說,就是“屯氣”。
她沒有表露出來,連聲稱道:“挺合適的,挺合適的!”
“嗬,都說人是衣裳馬是鞍,這話真不假喲,”張連長老伴兒拽拽衣襟、袖口,又擺弄擺弄脖領,往後閃閃身子,端詳著,並嘖嘖讚歎道:“姑娘,漂亮多了!”
梁玉英被端詳誇獎得有點不好意思了,低頭係著紐扣,才發現這扣很奇怪,既不是時興的有機玻璃扣,也不是塑料扣,而是用綠絨布縫製的,裏麵像裝著些細沙麵。她扣上一個扣,抬起頭來問:“嬸兒,這扣布裏縫的是什麼東西?”
“哎喲喲,你要是不問,嬸兒還真不想告訴你!”張連長老伴兒臉上忽地閃出一種神秘而又妖道的神色,“這裏是車前子!”
“有意思,還有用這個縫扣的。”
“有,我們老家那裏,沒過門的媳婦到家裏來,老婆婆送件見麵禮衣服,都用這個做紐扣。”
“嬸兒,”梁玉英笑笑,“有說道?”
張連長老伴兒轉到梁玉英身後,拽拽後襟,說:“可不是,老人盼著你們過得車馬成套,車前有人備鞍牽馬,”她停停又轉過來,笑得抿不上嘴了,“也就是車前早有子呀!”
“媽,什麼車馬成套成套的,”張小康在一旁聽著有點不順耳,“那是舊社會各幹各的時候,現在是社會主義了……”
張連長老伴兒嗔怪道:“你懂個啥!我是說那個意思嘛!誰不知現在是社會主義!”
張連長在一旁嘿嘿直笑。
梁玉英盡管有些潑辣和開朗,但作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早已羞臊得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尷尬地說:“嬸兒,我要回去了。”說著就開始脫衣服。
張連長老伴兒又從炕上拿過褲子:“忙什麼,再試試這個合適不?”
“嬸兒,不試了,上衣合適,褲子準沒錯!”她推辭著就要走,“我走了。”
張連長老伴兒把衣服和褲子抱在一起追到門口:“姑娘,嬸兒既然做了,拿回去穿吧!”
“我要是穿上這套衣服--”梁玉英站在門口回過頭來說,“大道上一走,就沒有看別人的啦!哈哈哈……”說完咯咯笑著走了。
張連長老伴捧著衣服站在門口,張連長和張小康在她身後,看那笑,聽那話音,才知道梁玉英試了半天的衣服,原來並不滿意。
夜幕被寒風抖落著輕輕降臨了。剛平靜兩天的北大荒原野,又刮起了大煙泡。有時像小龍卷風一樣,一股股、一陣陣卷起地上的積雪,打著旋兒躥上天空。有的下端粗圓,越往上越細尖,像會跑的雪塔;有的一卷起來就上下一般粗細,像會跑的雪柱;有的兩股大煙泡卷起的雪柱相撞,彙合成一股,混混沌沌,像從天空狂撒下的一片飛雪。
梁玉英從張連長家出來,雖然探出了李晉讓她探聽的底兒,心裏有一種特殊的愉快和滿足,但是,她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兒,他們的過分熱情使她拘謹,不好意思。“車前子”紐扣更像是沒縫在綠絨衣上,而是別別扭扭係在自己的心上。
有的夥伴羨慕她的戀愛生活,她卻羨慕夥伴戀愛時那種無拘無束的坦蕩和豪放。
她拐過房山頭邁上大道,要轉身往左拐回宿舍時,目光正好落在錢光華家的茅草房上,她覺得回去心裏一時也平靜不下來,就決定索性去看望看望薛文芹。
“說曹操,曹操到。”薛文芹正要收拾外屋,見梁玉英推門進來,高興地把她攔脖抱住說:“我和光華剛叨咕完你!”接著,一轉身朝小屋裏喊:“光華,你看誰來了!”
“喲--梁排長!”錢光華早已聽出是梁玉英的聲音,一腳門裏一腳門外高興地喊了一句,聲音爽朗而幹脆。他和薛文芹結婚以後,從一個感到緊張和窘迫的“二勞改”子弟,漸漸變得堂堂正正起來,像另外一個人似的了。天新地新了,沉鬱的性格開朗了,見人話語也多了。
“別排長排長的,咋這麼刺耳!”梁玉英對準錢光華就是一頓連珠炮,“就叫我梁玉英得了,說道可不少,你仍站在就業農工這邊,連個‘小班長’都稱官銜!”
要是過去讓有點身份的人數落一頓,錢光華早尷尬得無地自容了,眼下卻笑嘻嘻地點點頭:“好好好,以後改稱就是。”
“這有什麼奇怪的!”薛文芹在一旁插話,“像錢光華他們這些跟著父親背黑鍋的,父親在押時是勞改子弟,刑滿釋放後是‘二勞改’子弟,他們又有了後代,是‘小二老改’子弟……樹葉掉下來怕砸著腦袋,還敢不是官就敬?”
“叫我就不敬!”梁玉英一挺胸,“該怎麼著就怎麼著!”
薛文芹拍她肩膀一下:“誰比得上你呀,找個連長當老公公!”
錢光華:“快進屋裏坐!”
梁玉英第一次進他倆這小屋,雖然窄小,裏麵又擺放著一些東西,但從行李到箱櫃,都很整潔,散發著純樸馨香的氣味。沒有王大愣家的富貴,沒有張連長家的濃鬱的政治空氣,卻給人以舒服清新的感覺。
薛文芹把梁玉英讓到炕沿上坐下,從窗台端下一盤瓜子,放在她麵前:“快嗑瓜子!用花椒、大料、味精和鹹鹽水泡了晾幹後炒的,挺香。”說著抓一把放在她手裏,吩咐錢光華:“勞駕,給泡壺茶水!”
“好。”錢光華應聲起身。
“喂--”薛文芹也抓起一把瓜子,坐到梁玉英跟前,“沒到張小康家去?”
梁玉英邊嗑瓜子邊回答:“剛從那兒回來。”
“喂,我告訴你--”薛文芹趴在梁玉英耳朵上悄悄地說:“家屬區裏都知道,張連長老兩口子想要男孩兒想瘋了似的,就等著把你娶到家裏早點兒生個胖孫子呢!”
“呸!”梁玉英轉過臉,將瓜子皮和吐沫星兒都唾在了薛文芹的臉上,“叫你胡說,人家張連長家哪像你說的思想那麼舊呢!”她嘴上這麼說,心裏卻完全相信。從張連長家試完衣服出來時,心裏的莫名煩惱,現在經薛文芹這麼一說,又從心底隱隱升起來。她第一次理智地產生了對張連長一家的抵觸情緒:幹嘛要“車前子”,舊觀念這麼強,成不了親便罷,一旦成了親,我要有辦法,非生個女孩不可!
“玉英,別不高興哇!”薛文芹從表情上發現了她隱隱不悅的感情變化,忙頑皮地哄著她,“我可是開玩笑,是真是假咱可不知道,隻是聽人家說唄。再說,誰家不想得孫子呀,我家老頭老太太還盼著呢,這也是人之常情,什麼舊意識不舊意識的,你也學會亂扣帽子了!”
“嘻嘻……隨便說說唄。”梁玉英被她這麼一說,不快的情緒開始消失了。她聽著外邊傳來錢光華灌水壺燒水的聲音,便轉了話題:“喂,小日子過得怎麼樣?”
“不瞞你說,別瞧屋子小,生活不富裕,穿的花的有點緊緊巴巴,可我心裏滿足!”薛文芹興奮得臉上現出了紅暈,眼裏閃出幸福的光彩,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光華知愛,公公婆婆知疼知熱,說我從小爸爸、媽媽鬧離婚、打架,沒得多少好,不能讓我在家事上受屈受累,拿我像掌上明珠似的,比對他們的兒子還好,弄得我在這個家裏像客似的。早上我起來做飯,老婆婆說什麼也不讓。有一天,我四點鍾就悄悄起來做早飯,到了第二天早晨,老婆婆三點多鍾就悄悄起來了。你猜怎麼著,老婆婆說,讓我休息好,把精力都用在工作和學習上。還有,咱們出工,我不回來從不揭鍋。這個家裏倒也沒什麼好吃的,沒什麼好穿的,不過,一家人親親熱熱,和和氣氣,啥事兒都是爭著不夠,讓著有餘,一天就覺得這個家裏像個小天堂,飯也甜,覺也香……”
昏暗彌漫了冬夜,掩藏起了大煙泡卷起的形形色色的雪柱。
燈光顯得格外明亮了。
“喂,梁玉英,”錢光華端著泡好茶的茶壺走進來說,“剛才文芹不是說‘說曹操曹操到’嗎?我倆正商量請你來家吃飯,文芹要和你好好嘮嘮。”
薛文芹扯起梁玉英的一隻胳膊,話沒出口就變得不好意思了:“我讓王大愣派民兵抓‘奸’後,裝瘋賣傻的時候,把你攆得滿大街跑,嚇得夠嗆吧?”
“可不是,你這個死丫頭!”梁玉英掙開胳膊,不疼不癢地杵了她一下子,“你不說我都忘了,當時,嚇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跑回宿舍腿哆嗦得都站不住了。”
薛文芹笑笑:“別看我使勁攆,使勁往你身上扔鋤頭,其實心裏有準兒,怎麼也不能攆上,怎麼也不能扔準就是了!”
“攆上就沒戲了!”
“可不是唄!”
“哈哈哈哈……”三人都不約而同地放聲大笑起來。
“剛才,光華說的是真的,”薛文芹止住笑,“我請客你可來呀,算是給你道道歉,這還是我老婆婆和老公公先提出來的,怕你不來!”
錢光華接過話茬:“他倆不參加,就咱們仨。”
“我不在乎。從小就有點不聽邪,參加又能怎麼樣!”梁玉英說,“剛來農場的時候王大愣作報告,就叫咱們知青和‘二勞改’劃清階級界線。那陣兒,我真覺得這些人身上像是有毒,真怕沾他們的邊兒,怕混線,這二年明白了,其實那不對,人家這些年經過政府改造已經刑滿釋放了,都是有良民證的老百姓,還能那樣對待人家?那也未免有點太不公平了!”
錢光華聽了非常高興,在這裏,誰能有這番話和這番心思,簡直是對他們的最高政治獎賞:“好,有你這句話,我們請你就請得更坦然了……”
“好,隻要你請,我就來!”梁玉英應承道。
這裏是勞改農場的時候,幹警和犯人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階級鬥爭防線高高築起。到知青進場,盡管犯人都已刑滿釋放就業,但這防線卻一直沒有消失。有不少知青因越過防線而被批鬥,被送進學習班。雖然如此,知青們還是不斷地在闖這防線,進入他們的生活工作圈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