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哈腰就要給梁玉英解鞋帶兒。
“大嬸兒,我自己來。”梁玉英急忙哈腰解開鞋帶上了炕。
梁玉英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了格外喜悅的氣氛。
“姑娘,”張連長老伴兒也脫鞋上了炕,緊挨著梁玉英盤腿一坐,嘴仍然樂得合不上似的,“過年的這點兒好東西,沒舍得吃,就等著你來呢!”
梁玉英一看,桌子上擺的有香酥飛龍、清蒸犴鼻子肉、豬肉燉猴頭、小雞燉玉皇蘑……還有幾樣,她叫不上名,大概也是山產品。
梁玉英瞧一眼發憨而顯靦腆的張小康,又瞧一眼臉上紋絡展開的張連長,對張連長老伴兒說:“大嬸,剛吃完飯不一會兒,我也不餓呀!”
“可不是。大過年的肚子裏都有油水,”張連長老伴兒給梁玉英斟上一杯葡萄酒,說:“找你來,咱們不就是圖在一起樂嗬樂嗬嘛。再就是--”她說著把酒瓶遞給張連長讓他自己給自己倒,順手拿起筷子,給梁玉英小碟裏夾一塊香酥飛龍說,“你嚐嚐鮮,這是飛龍,北大荒有句俗話,說好吃的莫過於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這‘龍肉’指的就是飛龍肉。姑娘,你嚐嚐,嬸做得好不好!”
“我自己來。”梁玉英被她的熱情弄得不好意思了。
張連長拿起筷子,說:“別看你們在城裏,這些山味還真不一定吃得著,你嬸既然為你做了,就別客氣,來,吃呀!”
“好!”梁玉英夾起香酥飛龍咬了一口,“好香!”
張小康像發傻一樣,不時斜眼瞧瞧梁玉英,一句話也接不上。
張連長吃口菜問:“玉英,現在女知青宿舍裏的情緒怎麼樣?”
“不好,反正我們宿舍是不好。”梁玉英回答,“奚大龍安葬完後的那天晚上,宿舍裏幾乎沒人說話。第二天早晨起來稍好點兒了。吃完早飯,奚春娣從肖連長家回來,見到我們宿舍兩名女知青的哥哥都在那兒嘮喀,趴在炕上就嗚嗚地哭,好多人都跟著掉淚,誰也勸不住她,還是肖連長來把她叫走了。”
“唉!哭有什麼用,”張連長歎口氣,“奚大龍死得是挺慘,要不是和李晉那兒個落後分子老打連連,樹個場級英雄是沒有問題的,唉,可惜呀……”
梁玉英瞧著張連長:“叫我說,就這點兒小事,不該影響!”
“小事?!”張連長說,“你可別小看李晉那幾個人,影響多壞。那年王大愣一句話錯出了口,讓他領著一幫人攆得直鑽桌子。還得了啦,好弄不濟也是個連長呀……”
“吃菜,吃菜!”張連長老伴兒在一旁用筷子點劃著盤子直著急,“你在家裏別說這些事。玉英,快吃!”
梁玉英笑笑:“我吃!”說著夾一口猴頭咬一口咽下去,又接著剛才的話由問:“張連長,李晉他們回來能怎麼處理?”
張連長老伴兒怕說這些玩意兒影響餐桌上的情緒,但梁玉英又扯出話頭往外拽,實在不好意思說啥。
“那可就不好說了!”張連長喝幾口酒說,“得看場部領導的意見了。”
梁玉英皺皺眉頭:“一個知識青年跑回家過春節,還值得場部那麼大領導拿意見處理嗎?!你就處理處理得了!”
“不行,我可處理不了!”張連長說得很幹脆,“王肅主任有話呀!”
“什麼話?”
張連長說,“讓我追到縣城車站抓他們的時候,王肅主任就說了,不和貧下中農一起過革命化春節逃跑的,要嚴肅處理……”
梁玉英倒有點兒緊張起來:“不就是你說的開除民兵隊伍,不發糧票嗎?”
“那是我的意思,”張連長說:“王肅主任說,這是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場革命運動中出現的階級鬥爭新動向呢!”
“還能再送二連學習班?”
“難說。”
梁玉英放下筷子,瞧著張連長:“張連長,你給問問唄?”
“你要問這幹什麼?”張連長也很敏感,“是不是李晉來信讓你問的?”
梁玉英猶豫了一下,立即搖搖頭:“不,我想知道知道。宿舍裏,大夥兒都很關心。”
“有些知青看處理輕了,好再逃跑?”
“不,”梁玉英搖搖頭,發自內心地說,“張連長,你還很不了解我們這些知青。你不能像場部王肅那些人那樣,老想用抓呀、打呀來治服知青。你沒看和王大愣做對的勁頭嗎?治而不服;處理適當了,倒能讓知青們鬆口氣。我了解,不少知青都同情他們,年三十晚上,那麼多知青的哭勁,你就看不出來?”
“能這樣?”張連長眨眨眼,他相信梁玉英是不會撒謊來騙他的,“那,還革不革命了?”
梁玉英敞開思想了:“我看,那天鄭風華有句話說得挺好,組織上讓咱們在這兒就在這兒,在這兒不見得就是革命的;跑回家一次不見得就不是革命的!”
“哎呀!”張連長有點不愛聽,“你可別聽他的,那個鄭風華看上去像是又精又靈,其實,他落後得很!”
梁玉英繼續敞著思想:“張連長,我是說實話。這些知青,什麼道理不會講?什麼世麵沒見過?文化大革命大串聯走南闖北,有的跑遍了中國。開始,對貧下中農、對這下鄉接受再教育看得很神秘。現在,有的好像捅破了窗戶紙兒。惹他們急眼了,什麼都能幹得出來!”
“我信!”張連長老伴兒插話說,“就憑鍾指導員走那回事,那麼多人冒著大雨去找場部,要不是虧老肖……”她接著說,“那年,夏鋤大會戰中,為了王明明少給那個叫馬廣地的知青一點兒菜,不也差點兒兩下裏掄起鋤頭嘛!”
張連長雖然不信她們的,但不吱聲了。
“我關心這事兒,”梁玉英說:“張連長,你掛個電話給問問唄,看回來能怎麼處理他們?”
張連長老伴兒也在一旁催:“哎呀,你就給問問吧!”
半天沒說一句話的張小康也插言:“爸,什麼了不起的,問就問問唄!”
三麵夾攻,張連長下炕操起電話,讓話務員接通了王肅家。張連長這邊隨問,王肅那邊隨答,耳機裏話音很少,但每句的回答都使張連長臉上出現或感到突然或感到奇怪的神色。而結果,非常出乎他的意料。
“王主任說了,”張連長擱下電話,回炕上坐下,“教育從嚴,處理從寬,寫個檢討好好認識認識。”接著囑咐梁玉英:“可別往外說,我是覺得處理這麼簡單,還會有跑的……”
“行啦行啦,”張連長老伴兒截住他的話,“咱們別扯那些沒用的了,喝咱的酒,吃咱的菜,鹹話淡話往飯桌上一擺,再好的菜也沒味兒了!”她用筷子直點示:“姑娘,吃啊,來到嬸兒這裏可別拿拿捏捏地裝假!”
“是。”梁玉英微笑著點點頭,夾起一口犴鼻子肉放進嘴裏,然後喝進一大口葡萄酒,仿佛全身都被融進了葡萄酒的辣甜、犴鼻子的清香中。
她心裏直納悶:李晉逃跑後,是王肅親自下令讓張連長追捕的。在她看來,李晉分析得差不多,起碼要挨批判,或者再進學習班,到頭來,怎麼如此幹脆,教育教育就拉倒了呢?
其實,王肅原意並不寬容,而是要以此為知青接受再教育中的階級鬥爭新動向來處理,準備殺雞給猴看。作為農場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搞好“鬥、批、改”的一項重要內容。但是,各地慰問團強烈的呼聲和要求,不得不使他在知青工作中放鬆一下階級鬥爭這根弦。為了知青有些錯誤是不是階級鬥爭表現的問題,為了二連學習班算不算私設公堂的問題,為了允不允許知青戀愛結婚的問題、該不該號召知青向奚大龍學習的問題,等等,在慰問團與王肅、張曉紅、吳主任等參加的交換意見座談會上,一時爭辯得麵紅耳赤,難解難分,甚至出現了互相引用毛主席語錄據理力爭的對峙局麵。當然,王肅他們是辯不過慰問團的,他雖然嘴上叫硬,心裏也真怕像慰問團分析的那樣,搞過了頭,適得其反,引起知青們集體鬧事……
“玉英姑娘--”張連長老伴兒瞧瞧悶著頭吃菜喝酒的小康,又打開了話匣子,“我這個兒子話少,不會說,不會道,不過人品好,老實厚道,流流氣氣的事在咱身上沒有……”
“這話說的,”張連長說,“咱是什麼家庭,那叫革命幹部家庭!”
梁玉英不知說什麼好,夾起一口菜放進嘴裏。她已經摸透,張小康也並非不會說不會道,他說起來不緊不慢、蔫蔫巴巴也是個沒完。她和他壓過幾次馬路,交流過一些思想,雖然說不上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但感情總不像知青間的戀愛,一旦情投意和談起戀愛,兩個人很快就會被強烈地吸引到一起來。他倆在一起從沒拉過手,更談不上卿卿我我的擁抱和親吻,仿佛中間有一層障壁。
是一層什麼樣的障壁呢?是因為一個是城市知青,一個是“坐地炮”嗎?是因為這一戀愛關係是外因促成,潛流的感情進程慢嗎?梁玉英說不清楚。但她已明顯感到,在這個家庭裏,雖然張連長口稱是“革命幹部”家庭,但濃濃的封建家長製意識顯然存在著。在家庭大事上,老伴兒和兒子對張連長唯命是從,就像張連長對待上級,常常拿著雞毛當令箭一樣。即便小康和她搞對象,也是張連長事先的主意。在這樣的家庭大問題上,張連長不點頭是定不下來的。當然,在日常生活中,家庭成員之間又是和諧平等的。
“淨在那兒老王婆子賣瓜,自賣自誇!”老伴兒接著張連長的話,語氣裏道出了一句隨和的責怪,“人家玉英家就不是革命家庭啦?!”
“是啊,不然咱們能湊到一塊兒嗎!”張連長咂口酒笑笑,“玉英的爺爺退休了,還來幫著連隊開建小煤礦,報酬分文不要,夠革命的啦!”
“哈哈哈……”都笑了。
飯桌上的酒香菜香裏,蕩漾著輕輕的笑聲。人們才開始真正進入吃喝的角色。
吃完飯,張小康撿碗撤桌,張連長老伴兒打開古裏古氣的箱子,掏出了一套疊得板板正正的衣服。
她抖散開上衣,往梁玉英身上比量著說:“姑娘,嬸兒給你做了一套新衣服,來,試試合適不!”
“嬸兒,我有衣服穿,好幾套呢。”
“傻姑娘!”張連長老伴殷勤地非讓梁玉英穿上不可,“你有不是你的嘛,這也是叔、嬸兒的一點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