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已是臘月二十八(3 / 3)

“行啊--排長,收--工--吧--”一個泥坑傳來呼應聲。

又一個泥坑傳來呼應聲:“同--意--”

“排長啊,發話吧!”

“就幹到這兒吧,夠意思了!”

……

呼應早收工的越來越多,田野猶豫了一下,甩開拄著的鎬,手一掐腰,大聲回話:“好吧!收--工--”

“噢--”

“衝--啊--”

女知青們呼喊著,忘記了疲勞。有的扛起鎬;有的像端衝鋒槍上陣一樣朝連隊跑去。她們都明白,隻有跑,拚命地跑,不卸汗才好,要是像來時那樣慢慢悠悠往回走,會更遭罪的。

她們前前後後、仨仨倆倆跑到大宿舍門口,把鎬一擲,像要爭搶什麼寶貝似的,搶著往屋裏衝。

奚春娣身上沒有汗,隻有她走在最後,隻有她敢拐彎去上廁所。

“阿妹姐,”奚春娣摸著自己的臉,對回到宿舍卸完汗又出來準備上廁所的竺阿妹說:“我怎麼覺得臉有點兒發麻呢?”

竺阿妹用手摁摁奚春娣摸著的地方責怪:“你怎麼不戴口罩呀!”

奚春娣支撐著身體,皺著眉頭回答:“口罩濕透了,涼得很呀。”

竺阿妹摁著摁著,明顯地覺得肌肉有些僵硬,吃驚地脫口而出:“喲,不好,是不是凍啦?”

“怎麼能呢!”這時,白玉蘭也走出來要去上廁所,上前輕輕撫摸了兩下,“是啊,肌肉怎麼發硬呢?”

奚春娣一聽,心跳突然加快,臉刷地變白了,腿一軟,癱倒在地上。

“快!”竺阿妹吩咐白玉蘭,“我把春娣背回宿舍,你快去打熱水好給她擦洗……”

白玉蘭一跺腳:“昨晚水房就貼出告示,今天隻供早晨一次溫水,當殺豬房了!”

“到家屬家去要,快!”竺阿妹催著已把奚春娣背了起來。

白玉蘭慌慌張張地剛跑上大道,迎麵碰上了下班往家走的丁向東:“丁、丁主席,你家有熱水吧?”

“要熱水幹什麼?”丁向東見她神色緊張,有點奇怪。

白玉蘭恨不能十句話當一句話說:“奚春娣,她臉凍硬了。”

“在哪兒?”

“那不!”白玉蘭指指正背著奚春娣往宿舍走的竺阿妹。

“哎呀!”丁向東沒命地躥到門口,一把將奚春娣從竺阿妹的後背上拖下來,“淨胡整亂整!”

不由分說,他抱起奚春娣就走。

“你--”竺阿妹急眼了,“你要幹什麼,她的臉凍了,正昏著……”

“去去去!”丁向東急咧咧地使勁一搡肘子,把竺阿妹推了個趔趄,“你懂個什麼?就知道吃飽不餓!”

竺阿妹一陣惱怒:“你--”

丁向東把奚春娣抱到門前一片潔淨的雪地裏,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鋪在地上,讓她往棉襖上一坐,歪躺在自己的臂彎裏,急忙抓起一把雪,使勁在奚春娣凍僵了的臉皮上揉搓起來,雪搓化了,又抓起一把往上搓起來……

“疼啊疼啊……”奚春娣昏迷中被搓得清醒了一些,掙紮著,哭喊著,丁向東使勁摁著她,任憑她怎麼哭,怎麼掙,根本不管,隻是一個勁地搓著,那樣子,那神氣,誰要是上來阻止,他都能和他拚命!

竺阿妹、白玉蘭眼裏含著眼淚,隻好無奈地瞧著。這時,宿舍裏又出來不少人,都圍上來問長問短。

丁向東搓了一把又一把,突然停下,用手指頭摁摁凍處,自言自語地說:“好了。”用油漬麻花的杠服棉襖擦擦手,又檢查了下耳朵、鼻子、小腿、腕子,抱起奚春娣就往宿舍裏走。

奚春娣嗚嗚地哭著,臉上不麻了,變得疼起來,像無數針尖在上麵亂紮。

奚春娣被放在炕上,臉上由針紮般疼,又變得癢疼了,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

“準保沒事的。”丁向東用手摸摸奚春娣凍傷處勸她說,“我估摸,這陣子也就是癢疼點,我準保你臉上一點兒事沒有。”接著對竺阿妹、白玉蘭說:“你倆要是把她抬進屋來,用熱水把她的臉一洗,這兩個臉蛋子可就踢蹬了!”

白玉蘭:“能怎麼樣?”

丁向東:“成凍瘡,爛掉,要是弄不好,就得上醫院手術植皮。”

“曉得啦,曉得啦……”竺阿妹尷尬地笑笑,“貧下中農活絡得很哩,不知該怎麼感謝丁主席啦。”

這時,奚春娣的小叔奚大龍“砰”地推開門,挾著一股涼風走進來。他急急火火地來到奚春娣的鋪位前,不迭聲地問:“春娣,春娣,怎麼樣啦,啊?怎麼樣……”

他從羊號下班一進大宿舍門,就有人告訴他奚春娣臉凍壞的消息。

奚春娣仍在哭。

“她的臉凍了,”丁向東解釋說,“已經沒事了,放心吧!我們剛到這裏來時,一數九,三天兩頭有凍臉凍耳朵的。我用雪給搓搓緩過來了。”

“丁主席,謝謝你了!”奚大龍說,“去清林的女知青有個凍壞耳朵的。”

“怎麼搞的?”

“她們正在門口給她用雪搓呢!”

“噢--”丁向東拔腿朝外走去。

奚大龍在照顧奚春娣,竺阿妹、白玉蘭把丁向東送出門口,折回身來才發現田野正趴在自己鋪位上嗚嗚大哭。幾名知青正在勸慰,但她就是一個勁兒地埋著頭哭,看樣兒傷心極了。

竺阿妹走過去:“怎麼啦?”

“剛才還好好的呢。”白玉蘭瞧著田野,自言自語地說。

方麗穎瞧瞧竺阿妹和白玉蘭,朝旁邊一名正拿著一張長方條紙片的知青呶了呶嘴。

“電報?”竺阿妹撲過去一看,上麵有著一行清晰的小字:“祖父病故,速歸。”

竺阿妹隻覺頭皮倏地一下,像從腦骨縫裏擠進了一股電流,心裏“格登”一下。宿舍裏的知青幾乎都知道田野的身世。她從小喪失雙親,跟著爺爺長大。爺爺很疼她,把後半生的心血幾乎都傾注到了她的身上,去年秋天從北京趕來看望田野時給大家留下了很好很深的印象。他見不少知青常在門口蹲著或坐在磚頭上洗衣服,就給宿舍做了不少簡易的小板凳,還在門口挖兩個大坑埋起柱子扯上繩,讓知青們晾曬衣服……

“田排長,快別哭了,”竺阿妹扒拉一下她的肩膀頭,“快拿著電報去找張連長請假,明早就走!”

白玉蘭說:“張連長能給假?”

圍來的知青越來越多,有的失色感歎,有的上去勸說,有的在嘁嘁喳喳地議論著。

“大家快去食堂吧,一會兒過點不開飯了,”田野一下子坐起來,擦擦眼淚說,“吃完飯咱們早點動手打掃室內衛生,明天好洗洗涮涮,幹幹淨淨地和貧下中農一起過第三個革命化春節。”

竺阿妹吃驚地問:“你不回北京?”

田野點點頭,順手拿起箱蓋上的飯盒下地走出宿舍,朝食堂走去。

大煙泡停了,昏暗的天空飄起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雪花那樣密,那樣大,很快就把田野又覆蓋上了層“棉絮”。

飛雪迎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