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光陰 (二 上)
立馬華池水對岸,王思禮、呂崇賁等大唐將士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無法勸阻王洵前往黃帝陵赴約,故而他們抱著必死之心悄悄尾隨而來。原本準備在安西軍落敗之時突然殺出,吸引崔乾佑的注意力,借此給救命恩人們博取一絲撤退機會。誰料到,還沒等大夥開始渡河,便看到見了坊州城上那衝天火光。
五百人,他隻帶了五百鐵騎。連同李光進所帶的疑兵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一千五百之數。居然硬生生地在崔乾佑的嘴巴邊上,將坊州城給奪了下來。此戰雖然沒殺傷叛軍一兵一卒,卻焚掉了崔乾佑的所有糧草輜重。失去了後勤補給,神仙也不敢再輕言戰事。而等到崔乾佑把下一批糧草輜重征集齊備,靈武那邊,也早就重新調整好防禦部署了。
神來之筆,絕對的神來之筆!不愧是封常清的關門弟子!將老瘸子的本領學了個十足十!不,應該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縱使封常清全盛之時,也絕對想不出如此妙招!當然,那個年代的大唐將領們也從沒被逼到以千把人挑戰二十倍於己的敵軍的地步。
此時此刻,所有語言都無法表達王思禮心中的佩服之意。南風夾著焦糊的糧食味道掠過河麵,熏得人直想流眼淚。他卻將雙目瞪得滾圓,遲遲不願從火光方向挪開。
如果當日房琯帶領著大夥,也采用避實就虛的策略,而不是擺出什麼狗屁五方懸車星鬥大陣的話,靈武唐軍會輸得那樣慘麼?從崔乾佑與王洵兩度交手的表現上看,此人帶兵的本領其實算不上太高明?即便是王某,如果打起全部精神仔細應對的話,也不至於被殺到全軍盡沒的地步。可當日王某為什麼就沒勇氣製止房琯的愚蠢行為呢,是被潼關慘敗徹底打丟了自信,還是因為其他什麼東西?
答案很複雜,複雜到王思禮強迫自己不去細想。他旁邊的呂崇賁此刻心裏頭也是翻江倒海,揉了揉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甕聲甕氣地說道:“原來仗還可以這麼打!這也忒,忒他奶奶的…….”
“不這樣打還能怎樣打?”明威將軍馬躍顯然誤解了呂崇賁的意思,轉過頭來,怒氣衝衝地打斷。“莫不成要把五百弟兄擺到崔乾佑的麵前,結一個狗屁大陣,等著被他的人宰割麼?那是你們家房大人才會幹的事情,別以為王將軍也跟他一樣傻!”
自打當日在死人堆中被翻出來之後,他就變得像個刺蝟一般,見到誰都想紮一下,除了救命恩人之外。此刻聽聞呂崇賁話裏頭似乎有不服之意,立刻又將渾身的倒刺豎了起來。
呂崇賁知道馬躍是因為當日民壯們被房琯用做消耗品的事情而遷怒,所以也不跟他計較,搖搖頭,低聲解釋:“我當然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覺得,王節度用兵的手法,用兵的手法很,很獨特。對,獨特。”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他才繼續補充,“非常,非常別出心裁。不為時勢所拘束。比如今天,換了我跟他易地而處,我肯定不敢這麼幹。第一,我怕自己不在戰場上露麵兒,會給恩師丟臉。第二,我沒把握崔乾佑一定會中我的調虎離山之計,也沒把握這麼快就把坊州城給拿下來。”
“所以你就寧可把手下弟兄扔給崔乾佑去殺,隻求保全你死去恩師的一個虛名!我要是你的恩師,肯定在九泉之下也得氣吐了血!”馬躍又皺著眉頭諷刺了一句,不過語氣比先前緩和了許多。“敵眾我寡,當然要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況且比起王節度來,姓崔的才應該更在乎他自己的名聲。否則,他也不會呆呆地在坊州城裏等到今天!”
最後半句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引起了周圍一片共鳴。王洵以前在西域的戰績再顯赫,再輝煌,畢竟距離中原甚遠,給人的感覺不夠震撼,不夠真實。所以他的名聲遠不及崔乾佑、孫孝柘這兩位曾經多次擊敗過封常清和高仙芝的百戰宿將。比起後兩人來說,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無名小卒。一切都是零,所以打仗之時沒有任何負擔,也不用患得患失。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大夥其實都想到了,卻誰都不便宣之於口。那就是,王洵和他的安西軍,至今還遊離在朝廷掌控之外。仗打得好,打得差,隻需要對他麾下的弟兄們負責,而不必考慮朝廷上那些人的想法。換句話說,即便王洵今天不來赴約,需要承擔的,也不過是個“言而無信”的汙名,不用考慮崔乾佑會不會暴怒之下,直撲靈武。更不用考慮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這對父子的感受。相反,以目前這種態勢,王洵表現得越囂張跋扈,太上皇和皇帝陛下越不敢拿他怎麼樣,否則,一旦把他逼到叛軍那邊去,與安祿山裏應外合,大唐國殘存的半壁江山就要立刻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