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喜耐不住,忽地站起來,捶著主席台桌子,急躁地說:“這叫什麼事兒呢!咱六分場來了魏曉蘭這麼個娘們兒,快給咱們折騰得掉底了。現在大家來了勁兒,正要好好整整,這不等於在上甘嶺打仗時,眼瞧敵人衝上山頭要撤我的部隊嗎?!”
他說到這兒,又敲得桌子砰砰響。
薑苗苗站起來,雙手撐著桌子:“揪心,實在是讓人揪心!前幾年,要充分發揮知識青年的作用,我們就讓出領導位置,往研究所、農機、教育、衛生等重要崗位上充實他們,這是我分管的,現在卻眼瞧著就要塌架啦……”
賈述生聲音響了一些,有種憋足了勁要使出的樣子:“是啊,我不敢說北大荒要麵臨滅頂之災,但可以說到了一個很嚴峻的時刻……”
李開夫在人群裏忽地站起來搶話:“你們這些當領導的,該到上邊找個地方說道說道去。這些小青年在城裏搞文化大革命,這裏搶,那裏砸,像野馬似的,都弄到我們這裏來,我們連教育帶培養,已經差不多了,又都要走。他媽的,我們北大荒是破尿罐子呀,有了臊尿就他媽的往裏整,這臊尿酵化能上地了,又要倒回去,什麼他媽的事兒呀……”
會場裏亂了,嘰嘰喳喳,議論不休。
賈述生聲音大,但聽不出是對李開夫發火:“開夫--話不能這麼說。”
高大喜站起來:“話不能這麼說,是這麼個理兒。”他一拍胸脯說,“有事兒我擔著,管他城裏出什麼證明,咱們分場就是不給他們出手續,願走走去!”
賈述生淡淡一笑,口氣緩和了下來:“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的心情也希望大家理解。十萬官兵剛開進北大荒的時候我說過,我們北大荒人是最可愛的人,變成了最值得驕傲的人。今天,我站在這裏對你們說,對,我要向全國人民說:我們北大荒人應該是最善解人意、最受全國人民敬重的人!”
台下凝聚的目光。
賈述生:“昨天晚上,我找一個強烈要求返城的知青談心,這個知青和我講返城的這文件、那政策,都沒有說服我,後來一段話讓我深深地觸動了。他說,全國上山下鄉的知青大約一千二百萬人,這一千二百萬人在城裏有爸爸、有媽媽、有奶奶、有爺爺、有叔叔、有大爺、有姥姥、有姥爺、有舅舅、有舅媽,還有些八杆子扒拉得著也有血緣關係的,所以,這千萬人要牽動億萬人的心。你瞧吧,這農忙季節拍假電報的,讓孩子裝病的,每年春節前逃跑的,沒有錢上火車不買票的,這個折騰呀。這名知青說到這裏,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憑別的,就憑著這牽動著的億萬人的心,我賈述生豁出來了,天塌下來我們擎,你們覺得該走的統統都走……”
會場裏靜悄悄。
賈述生:“我說到這裏,這位知青撲到我懷裏哭了。”
賈述生:“我知道,大喜同誌那是氣話,不過,我們也不是不能做到。你們說,我們北大荒人這種胸懷,還不值得這億萬人敬重嗎?”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李開夫:“賈場長,你說的我服,可是,這塌下來的天怎麼擎呀?”
賈述生:“我正要說這個問題。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我想,現在的北大荒已不是狗咬雞叫孩子哭的時候了,咱們北大荒說是十萬複轉官兵,其實是十四萬,已經養育了二十多萬小北大荒人,他們有的在北京、上海、省城念大學,今年就有畢業的,有的馬上畢業,有的在讀高中。那些知青來的時候,不過是些初中、高中和中專生,我敢說,我要是動員我們的小北大荒人回來,準能一個頂他們倆,要是回來一半,就十多萬呀!就看大家下不下決心了……”
連喜和一幫小夥伴在座後邊靠牆站著,大喊一聲舉起手:“賈伯伯,不用動員,我報名回來!”
小穎也舉起手:“我回來!”
難得、多餘等三十多名小北大荒一起高聲嚷:“我回來!我回來!”
會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賈述生激動得掉下了眼淚,擦擦眼淚,風趣地說:“大家可能記得,一些複轉官兵找媳婦難的時候,我下過一個紅頭文件。今天,我準備再下個紅頭文件,咱們農場幹部、職工在農村的家屬年齡在二十歲至四十歲之間,身體健康,願意來當職工的,可以來接受招工檢查……”
賈述生停停幽默地說:“以前,咱們這裏不缺勞動力,你們有人還走後門編理由讓親屬來農場,這回我下個文件,專給咱農場的親屬開個大後門!”
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10
周忠東開門,教室裏空無一人。
他慢慢地走進來,沿著課堂中間的過道,走到最後一排,又走回來,帶著依依不舍的神色,看著學生的課桌,天棚的日光燈,後麵牆上的壁報。
周忠東慢慢走上講台,低頭看看講台上的粉筆灰,又抬起頭看看黑板。
黑板上畫著一群排成人字形向前飛翔的大雁。配有不整齊的粉筆字: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
最令他震驚的是,上麵寫著:周老師也飛走了。
望著,望著,周忠東的眼眶濕潤了,他轉身跑出教室。
11
賈述生背著手,在辦公室皺著眉轉來轉去。
薑苗苗翻著電話記錄說:“我在值班室一共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省局財務處打來的,征求你的意見,說是國家要給我們一些世界銀行的低息貸款,讓我們自己盤算一下,有沒有償還能力,貸不貸?”
“多少利息?”賈述生停住腳,“多少年還?”
“年息百分之二,”薑苗苗回答,“二十年貸期。還說讓我們必須做出還貸計劃,要有充分的還貸依據才行。”
賈述生點了一下頭:“現在跟過去不一樣嘍!不是撥款是貸款嘍!你告訴他們,用貸款來大麵積開發水田,沒問題。另一個呢?”
薑苗苗說:“另一個也是省局的,是人事處來的。說全省國營農場遇到的問題都和我們差不多,關鍵崗位上的知青骨幹,留下來的沒幾個。他們十萬火急地報到了國家教育部,要十萬大中專畢業生,從明年開始,陸續安排來北大荒。”
“可是這兩年,隻有靠我們自己了?”賈述生的眉頭擰成了疙瘩。
辦公室的門猛地打開,周德富急急火火地走了進來:“賈場長,你到火車站去看看吧。王大嶺他們八十多人,說啥也不肯走。火車都要開了,他們還賴在站台上,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吵吵巴火的,惹得一大堆人在圍著……”
賈述生眉頭擰得更緊了:“又怎麼了?這火車可不是汽車,是有點兒的,錯過了時間,想走也走不成了。”
“我們去看看吧,反正不遠。”薑苗苗說,“走就走,這臨走,可別再惹出點什麼事兒來。”
12
小火車站沸沸揚揚。
所謂的火車站,僅僅是一幢磚瓦結構的小房子和四周不大的水泥地麵,除此之外,同農場沒有任何區別。
沒走的幾十名知青,有的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頻頻合影的,有同前來相送的農場老職工依依不舍握手告別的,也有相抱痛哭失聲的,各式各樣,交織成一片。
王大嶺、蔣英俊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地上擺了一大堆空瓶子,看樣子是喝得差不多了。蔣英俊默默地流著眼淚,王大嶺搖頭晃腦地唱著:“人沒走,茶就涼,有什麼應當,不應當……”
賈述生的吉普車剛到,就被人發現了。蔡濱生一拍王大嶺,向吉普車一指,王大嶺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向賈述生迎來。
“賈場長,你,你--”王大嶺口齒有點不清,顯然是喝了不少酒,“你可算來了,可算是來了。”
賈述生趕緊上前一步,扶住他,責怪地說:“怎麼又喝醉了?大嶺,你看周圍這麼多老百姓,都要走了,影響多不好!”
“得了吧,我的場長--”王大嶺掙脫賈述生的手,踉蹌著,擼著胳膊結結巴巴地說,“你平反了,又有權了,人家都說人一……一走,茶就涼,咋、咋的,不、不對呀?”
“哎呀,大嶺,都要回家了,還發什麼牢騷?農場有啥地方對不起你們了?”賈述生有點不高興了。
四周的知青都圍上來。王大嶺更來勁了,他手一指賈述生,“這北大荒是人、人還沒、沒走,你的茶、茶就涼了--”王大嶺眼淚開始掉下來,“我……我們心裏不平衡呀……”
薑苗苗走過來:“王大嶺,火車就要開了!”
王大嶺一甩胳膊:“讓它開去!知青戰友們,誰也不準給我上車!”
賈述生雙手攙住王大嶺:“好,不上就不上,你有什麼話,還有什麼事兒,盡管說。”
王大嶺:“我問你,賈場長,請你回答好不好?”
賈述生點頭:“好,一定回答。”
火車嗚嗚嗚長鳴三聲,拖著長音,火車頭煙囪上噴著濃濃的煙,轟隆隆駛出了這小小的火車站。
王大嶺:“每年夏鋤、麥收和秋收都要搞大會戰,早晨出工三點半,晚上收工看不見,地裏四頓飯,有沒有這事兒?”
賈述生:“有啊!”
王大嶺一揮手:“好,承認有就行,來,和我們照張相。”
王大嶺和十多名知青擁到賈述生跟前,簇擁成一團,照了一張相。
蔣英俊:“我和蔡濱生參加水田連,搞了開發規劃,引進了上海新品種,推廣了插秧新技術,領著製造了小型插秧機、收割機,有這事兒吧?”
賈述生:“有啊!”
蔣英俊一揮手:“水田連的來。有就行,賈場長,咱們留個影作證。”
周忠東:“我當了六年老師,送走了兩屆高中生,有的考上了複旦,有的考上了北大,有這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