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連喜呢?”
“我讓他到席奶奶那兒去了。坐,述生,裏麵坐,你坐下,我有話說。”
方春趕忙站起身,連拉帶扯,把賈述生按在椅子上,然後,轉到賈述生對麵,整整衣襟,正正軍帽,“啪”地一個立正,行了一個標準的舉手禮:“指導員,犯過嚴重錯誤的老兵方春請你原諒。”
賈述生一下子感動得熱淚盈眶:“哎呀,老方,你這是幹啥?坐坐坐,坐下來,邊喝邊聊。”
方春執拗地站在那裏,口氣堅定地說:“指導員,你不原諒我,我決不可能坐下來。咱們一起在上甘嶺打仗,又一起轉業來到北大荒。我冒著膽找你,就是因為你說過,北大荒人把走有教訓的路,看成是繼續前進的橋,不走絕路。要是沒有你這句話,我真的不敢找你,也覺得再活著實在是沒滋味了。這些年,我的教訓太深了,讓個娘們兒給弄得五迷三道的,十多年了,連自己是啥人都忘了,幹了些昧著良心的事……”
賈述生:“方春,有教訓的路多,再往前走就順利了。”
方春止不住了,一下子抱住賈述生嗚嗚大哭起來。
王俊俊出現在門口,驚訝地說:“喲,你們這是在幹啥?”
“好,我原諒你。”賈述生站起身,神態莊重,嚴肅,“現在我以老指導員的身份命令你,一,不許背上包袱,隻要你自己用當兵的標準約束自己,走北大荒人的路,你仍然是一個合格的士兵,是一個驕傲的北大荒人;第二,以後要特別關心連喜,他媽走了,對他的打擊夠大的了。我們說什麼都不能往孩子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好,十多年過去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走過了有教訓的路,繼續往前走,做堂堂正正的北大荒人!你說是吧,王俊俊?”
王俊俊手裏拎著一個籃子,看了一眼淚漣漣的方春,說:“老方,是啊,已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開發北大荒最艱難的日子過去了,好日子就要來了,挺起腰來,咱們一起往前奔呀!”
特鏡:方春抽搐著,激情萬般,熱淚盈眶的臉。
鍾聲:當當當,響了十二下。
賈述生興致勃勃:“來,咱們喝方春的酒!”
三人圍桌而坐,同時舉起杯。他們剛要碰杯,王俊俊撤回杯子,一哈腰打開提籃,端出一盤餃子,又端出一盤四種菜拚在一起的小拚盤:“老方,這是連喜死活纏著我,讓我送來的。唉,這孩子真讓人心疼,跑了這幾天,臉成了一長條兒,眼睛都餓綠了。席媽媽,還有二妮煮好餃子,做了小菜讓他吃,可倒好,他連嚼都不嚼就吞了好幾個,燙得齜牙咧嘴。哎,他吃著吃著,突然不吃了,埋著頭,吧嗒吧嗒掉起眼淚來,問了半天才吭聲說,給我爸爸端一盤餃子,我們家兩年多沒吃餃子了,我都快忘了餃子是啥樣了……”
賈述生激動得用手敲擊著桌子:“好,好啊,是咱北大荒人的骨血,是北大荒人的後代,連喜就像咱們一樣。北大荒冬天的風再刺咱們的骨,就多穿點兒,北大荒的雪再堵咱們的路,就扒開再走,北大荒,她也畢竟是養育咱們的母親呀!”
方春也很激動:“賈主任,你說得太好了,連喜這孩子,我沒白養他一回呀。”
王俊俊:“我看,通過這些事兒呀,咱們得好好掂量掂量了。這個魏曉蘭聯合你方春,又圈弄上王大嶺那些人,就這麼瞎攪和,你們看看整個分場,都成啥樣子了!”
賈述生吸口氣呼出來說:“是啊,前幾天,我早晨起來溜達,一看,豬舍裏快沒豬了,羊圈裏快沒羊了。過去,那大食堂門口啥時候不都是柴火垛一垛垛像小山似的,現在可倒好,現用現找地方對付!我走著看著,心疼啊……”
方春、王俊俊愣愣地瞧著賈述生要發作的樣子。
賈述生:“這幾年,別看我不管分場的事了,可是,有些事情不能不關心,不能不琢磨呀!從五八年起,國家無償投入建場,到六三年完成了開發規劃,咱們盈利了兩年,從六六年到現在靠貸款種地、發工資,到現在,已經貸款五千二百三十多萬了。”
賈述生說著說著激動地敲敲桌子:“你們說,就算咱們是社會主義的鐵打江山,債務這麼一年年往上壘,就是鋼山、金銀山,也不抗壓呀--”
方春:“賈主任,這回,你當分場的書記兼場長了,分場這邊和開發水田的事情一起抓,你就好好琢磨吧!有了辦法,我一定賣力幹!”
賈述生端起杯笑笑:“光賣力幹不行,你畢竟是開發北大荒的老人,有些經驗,有事兒還得找你商量!”
方春:“好啊!”
方春接著舉起杯:“來,光說話了,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特寫:三隻杯子碰到了一起。
14
美麗的北大荒晴空萬裏,和風徐徐。
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飛來。
迎春花開在虎頭山陰坡邊上。
開江了,冰排“哢啦啦”的衝撞聲。滾滾的大江水。
15
賈述生家。
客廳的兩道門都是敞開的,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的嘉嘉人沒進屋,聲音先送進屋裏:“爸,今天下午,你的車有空沒空?”
圍坐在飯桌邊喝酒的賈述生、高大喜、薑苗苗聞聲,都把頭轉向門口,他們明顯地見老了。
嘉嘉踏進門說:“高伯伯,薑阿姨,你們都在這兒啊?”
薑苗苗站起身,笑著招手:“來,嘉嘉,到阿姨這兒來坐。剛才我正問你呢,你爸說你中午都是在單位吃。”
“公事,還是私事?”賈述生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邊嚼邊說,“公事就有空,私事就沒空。”
“你們看我爸,多有意思。”嘉嘉衝著高大喜、薑苗苗說,“好像我老沾他的光似的!我啥時候因為私事借過車呀?不過,今天這事也不能說是純粹的公事,也不能說是純粹的私事兒,半私半公吧。連喜回來了,我到火車站去接他。”
薑苗苗奇怪地問:“連喜他們學校放假怎麼這麼晚?小穎都回來快一個月了。”
嘉嘉:“放得不晚,是連喜自己耽誤了。他們的校刊相中了他的畢業論文,要給他公開發表。他在學校改稿子,改了好多天。”
賈述生:“哎呀,連喜都大學畢業了?真快呀!”
薑苗苗:“我也尋思呢,嘉嘉工作都一年了?再有一年,我們家小穎也回來了。”
高大喜端起杯子,“來吧,老夥計,時間就是這麼不禁混哪。眨眼的工夫,你我都是奔五十的人了。”
“是啊,是啊,剛剛趕上好時候,咱們這老一茬的也沒有幾年幹頭了。‘四人幫’早幾年垮台就好了。”舉起杯子和高大喜一碰,賈述生對著嘉嘉說,“迎接北大荒土生土長的第一個大學生,這理由也算說得過去。行了,下午這車就給你用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同意。”話沒說完,嘉嘉的臉就轉向薑苗苗,“薑阿姨,我小穎姐呢?我想和她一起去接。聽說連喜回來了,她也一定很高興。”
“你要找她呀,那得到總場科研站去。她從學校回來,在家裏住了一個晚上就跑了。好像她不是放暑假回家,而是到農場來搞實習來了。這丫頭,對北大荒的水稻,比對她爹她媽都親。”薑苗苗似貶實褒地對嘉嘉說。
“小穎姐學的就是農作物栽培,不去科研站去哪兒?”嘉嘉頂了薑苗苗一句,又對賈述生說,“爸,晚飯你自己弄吧,我們幾個同學今晚上要聚一聚。高伯伯、薑阿姨,你們慢慢吃,我走了。”
目送著嘉嘉走出門去,薑苗苗對賈述生說:“述生啊,當初你要是聽大喜一句話,把嘉嘉也送去上大學,現在不是也快畢業了?你看現在整的,小時候一塊兒長大的孩子中,就她不是大專生。”
“你以為我不想啊?”賈述生說,“我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肚子裏墨水太少。可是你不想想,那時候的大學生也不考試,就那麼幹推薦,一年就那幾個推薦選拔名額,都讓咱們農場子弟占了,知青們會咋想?你也不是不知道,有一個是從後門走的,青年們都差點翻了天了。”
“別說了,別說了。”高大喜不耐煩地插嘴說,“七百年穀子,八百年糠的,你們一提,我就心煩。不是我說你,述生,你辦事,有時候考慮得也實在是太多。推薦大學生優先知青,招工、征兵也優先知青,說是要穩定他們的情緒,可是,你穩定住了嗎?從他們來的那天起,就轉點往大城市附近調,搞曲線返城,他們是挖門子盜洞地想辦法返回城裏。你看看,現在的知青裏,有幾個真正安心在農場幹的?”
16
六分場辦公樓門前擠滿了人,每個人手裏都拿著等待簽字的病退、困退申請報告。
看見荒妹走過來,人們忽地把她圍起來。
蔡濱生擠在最前麵,著急地說:“王幹事,我的病退報告,你今天一定要給我簽了。不然,你走到哪兒,我跟到你哪兒。”
荒妹一扒拉他遞上來的報告,不耐煩地說:“蔡濱生,你又耍二皮臉了,是不是?你不敢找賈場長,光纏我有什麼用?賈場長不吐口,我敢簽嗎?我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蔡濱生:“劉天亮的你咋簽了呢?還有黃興橋的,周忠東的,你都簽了。為啥到我這兒就非要賈主任批呢?”
荒妹生氣了,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你怎麼能跟黃興橋他們比呀?人家上海市有文件,隻要上海青年家裏有點情況要求返城的,有一個收一個,你們哈爾濱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