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3)

1

陰天。

天陰著,光榮農場六分場辦公樓門口兩側牆上貼著大字標語:守著大糧倉,決不多吃一粒糧;豐產要豐收,為全國人民不餓肚子多做貢獻!

會議室的長會議桌周圍坐著農場黨委委員,包括魏曉蘭、高大喜、方春、薑苗苗,還有各隊的隊長周德富、劉茂森、王繼善、張愛寶。

魏曉蘭主持會議:“農墾部的第三次緊急通知和場黨委的貫徹意見已經傳達完了,大家討論討論吧。”

魏曉蘭停停又補充:“其實,場黨委已經把上交任務定死了,那就是要與去年持平,小麥按畝產一百六十斤、大豆一百四十斤,扣除口糧、飼料和種子,其餘全部上交國庫。各隊長算自己的賬,表表態吧。”

外麵下起了雨。雷電交加。

高大喜:“農墾部現在就這麼催糧食,看來,全國第三個自然災害年已經定局。按理說,我們開發北大荒,就是為了不讓全國人民餓肚子,可是,北大荒自然災害也不輕呀。”

高大喜指指窗外:“這不,又下起大雨了,豐產不等於豐收。去年是八成年,今年也是八成年,今年災比去年災重,與去年交糧數持平恐怕有困難。”

方春瞧瞧魏曉蘭:“我不同意高場長這個意見。我認為,定今年八成年有些低,去年多數地是生荒和二荒地,前年開的已經熟化,去年開的成了二荒,起碼是九成年;做到豐產豐收,我看不僅僅是個與去年持平問題。”

魏曉蘭:“方春同誌分析得很中肯。我看,我們不僅要保持與去年水平,還要力爭多交,在北大荒樹起一麵支援內地戰勝饑荒的旗幟來!”

周德富著急地說:“魏書記,交糧食這玩意兒可是實打實鑿的事情,這個口號可千萬不能喊出去呀!”

劉茂森:“我看沒問題,別成天做貢獻做貢獻的,一到叫真章就掉鏈子了!”

張愛寶:“魏書記,算計的孩子不好養活。打糧的賬可不能那麼算計!”

王繼善看看窗外:“要是收回來行,收不回來呢?天還在下雨,眼瞧機械下不了地。”

魏曉蘭:“好,我說幾句吧,讓大家討論討論,是為統一思想。大家討論的中心議題不該是能不能完成,而是怎麼完成的問題。”

眾目光注視魏曉蘭。

魏曉蘭:“吳局長要求,各農場書記要親自去局裏彙報完成交糧指標狀況。大家都是開發北大荒的功臣,完成開荒任務,我們光榮農場是北大荒的一麵旗幟;當年開荒,當年生產,當年盈利,又是北大荒的一麵旗幟。今天,我魏曉蘭當書記了,請各位多支持--我們要成為在全場飄得更高的一麵旗幟!大喜同誌,怎麼樣?”

高大喜愣了一下:“哦,哦……”

高大喜話沒說出來,魏曉蘭語言更凝重地說:“我們常說,幹部不領,水牛掉井。我想:關鍵是我們幹部首先要樹立這樣的思想--那就是:人定勝天,龍口奪糧。”然後,又放緩語調,“地都種上了,收莊稼,就不該成為問題。”

方春撲哧一聲笑了,笑個沒完。

王繼善心領神會,憋了半天,也忍不住笑起來。

眾人莫名其妙。

魏曉蘭更莫名其妙:“我說,地都種上了,收莊稼就不該成問題,怎麼,不對嗎?”

薑苗苗忽地激動地說:“就是不對!我不同意這種算法。”

眾人一下子都愣了。

魏曉蘭:“為什麼?”

薑苗苗:“為什麼?這個問題,我作為班子成員也想過,我們北大荒應該多交糧,支援受自然災害的全國各地。隻是魏書記算得太滿了,交不出這麼多糧食,把牛吹出去,鬧災荒的地方等著怎麼辦?我們不是在全國人民麵前丟了人了嗎?!”

魏曉蘭:“薑副場長,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我可是連地頭地腦都認真調查過的。”

薑苗苗:“我也調查過。你那是按最好的地塊算的,播種時斷條漏播,地頭地腦播得不到邊,還有白漿土質的地塊產量沒這麼多,這些因素都沒算進去。同誌們,全國不少地方自然災害這麼厲害,我們話說出去交不上糧可不是小事情呀!我建議,把產量算好,寧肯到時多交、超交,也不能吹出去交不上丟北大荒人的臉!”

魏曉蘭冷笑一聲:“這麼說,你是說我吹了?!”

魏曉蘭目光逼去,薑苗苗不理睬的樣子低下了頭。

高大喜:“這事情我看這樣吧,咱們領導班子一起親自搞一次調查怎麼樣?”

魏曉蘭:“還搞什麼調查?!我已經把數字報給吳局長了!”

薑苗苗態度很堅決:“我看還是調查調查,我們心裏好有數。”

在座的不斷響應:“都參加調查,心裏也有個數。”“要報冒了,還真不好辦!”“對!應該調查!”

……

2

雨還在下著。

王繼善推開賈述生住處的門,邊脫雨衣掛衣服,邊順手拿條毛巾擦臉,自言自語:“這雨下的,沒完沒了呀。”

賈述生麵前亂擺著一些報紙,正躺在炕上看報紙:“王隊長,又開會了。”

王繼善:“賈書記,我不是告訴你不要叫我王隊長、王隊長的嘛,有別人叫的,還有你叫的?”

賈述生:“王隊長,我不是也告訴你了嘛,不要再叫我賈書記、賈書記的嘛,有別人叫的,還有你叫的?”

兩人不約而同哈哈笑了。

賈述生手持報紙:“我是說,別人叫就叫去吧,你是黨委班子成員,讓魏曉蘭聽著,會惹麻煩的。”

王繼善坐下:“說句實話,不管怎麼的,你也是我們的書記!”

王繼善向賈述生湊湊:“喂,我說賈書記,你這書記暫時不當就不當吧。農墾部三次來緊急電報催糧,魏曉蘭這娘們兒又顯大屁眼子,要扛紅旗,這回,夠她嗆--”

賈述生抖抖手裏的報紙:“老王,今年,全國又是個大災年,糧食大麵積減產,不少老百姓都在餓肚子呀……”

王繼善:“是,喂--哪來的這麼多報紙?”

賈述生:“春霞從學校帶回來的。”

王繼善:“春霞回來了?人呢?”

賈述生:“你家大嫂說今晚請我們倆吃飯,她說不能幹吃呀,幫著忙乎去了。”

王繼善:“哎喲,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在家好好陪陪你!讓家裏人忙乎去唄!”

王繼善往賈述生跟前湊湊:“賈書記,你有經驗,咱四隊這莊稼怎麼收,糧食怎麼交?還真得幫我研究研究。”

賈述生笑笑:“恐怕我一出主意,魏曉蘭就能察覺……”

3

天晴了。

汽車開到六分場辦公樓門口。車剛開走,魏曉蘭扶著牆拐角,幹噦了幾聲,“哇”地吐了。

魏曉蘭擦擦嘴,擦擦淚水,氣衝衝地進了方春辦公室。

魏曉蘭把門關上,用力一插,跨前兩步,虎視眈眈地對方春說:“姓方的,這幾天,我一個勁地惡心想吐,你說可能是腸胃受寒了。這回,我去場部開會,到醫院一檢查,大夫說我懷孕了,你說是怎麼回事?”

“啊--”方春故作驚訝,變成質問,“怎麼,懷孕了?咱倆沒上床就懷孕了?你是不是……”

魏曉蘭一把抓住方春:“你別他媽的跟我裝蒜,是不是幾次喝酒,我迷迷糊糊睡著了,你幹缺德事了?”

方春:“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她媽的睡著了都比別的女人睜著眼還精,你是泥捏的呀?我看,你純粹是裝蒜。”方春把手一掄,掙脫了魏曉蘭,得理不饒人地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倒先炸廟了。你想倒打一耙怎麼的?你假裝和我親熱,背地裏和別人瞎搞,搞出孩子,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你說,你跟誰幹缺德事了?是農場的,還是局裏的?”

魏曉蘭傻眼了,口氣一下子軟了起來:“方春,我對天發誓,我跟誰也沒幹過那事呀,要是真有那事,出門讓車把我壓死。”

“哼,”方春腦袋一歪說,“你自己清楚,沒跟男人瞎搞,你咋就懷孕了呢?”

魏曉蘭幾乎是央求了:“真的,我除了場部開會,不是天天和你在一起嘛,我真的沒和別人瞎扯。”

方春怒叱道:“說的就是你去場部的事,那兒那麼多大官兒,你緊著夠巴想往上爬,誰知道你相上誰了。不和別人進一個被窩,平白無故地就懷上了?”

看見方春要走,魏曉蘭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雙手抱住方春的一條大腿說:“方春,你別走啊,我……我真的是清白的呀!我不騙你,除了你,誰都沒碰過我。”

方春停住腳,說:“你起來,別哭了,好好想想,這是咋回事。”

魏曉蘭站起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我也不知道哇,在老家的時候聽人說過,有鬼坐胎的故事,還能是真的……”

“對了,你沒跟別人幹過那事,那你穿沒穿過男人的褲衩子?”方春靈機一動,給雙方找個下台階。

“哎呀,你一說,我想起來了。”魏曉蘭說,“前些日子,你讓我幫你洗衣服,洗完了,順手就搭在繩上。夜裏,公務員小白來喊接電話,我摸黑拿錯了,把你的褲衩給穿上了。”

“要真是這樣,我就踏實了。”方春說,“反正別人的東西也跑不到我的褲衩裏去,這麼說,這孩子是我的?”

魏曉蘭急切地說:“是啊,肯定是。”

“他媽的,這麼說,我比周德富強多了。他有意栽花,老栽不上,急得到處找藥方子,我可是無心插柳,柳自個長出來了!”

魏曉蘭忙著就坡騎驢:“說的就是呢!方春,咱們結婚吧?”

方春問:“急啥,我還得調查調查。”

魏曉蘭:“再弄清楚就晚了,明天就去辦手續。不然,弄個先斬後奏的名聲,對咱倆都不好。”

方春:“你不是都辦手續了嗎?”

魏曉蘭:“實話告訴你,那是個假手續。”

方春:“啊,你騙我?”

魏曉蘭:“吳局長號召帶頭,人家都結婚,我主要是考慮讓你心裏踏實。”

“這回才算踏實了呢,就依你了。”方春歎口氣說,“真像侯寶林相聲說的,我那兒子有福,能參加他媽的婚禮。”又說,“魏曉蘭,有孩子了,再登上記,咱倆就是正兒八經的兩口子了,以後你和我辦事兒說話,實在點兒。”

窗外響起了轟隆隆的打雷聲。閃電。

4

麥子又一次熟了。

雨過天晴。

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橫跨小半個天空。

麥地地頭上,已經打完了車道,一台聯合收割機在地頭上,牽引它的拖拉機已經打著了火,機身被馬達震動得渾身哆嗦著,車煙囪上冒著一股股濃濃的黑煙,拖拉機手拿著鉗子,擰著螺絲,就要啟航開割的樣子。

魏曉蘭、高大喜、薑苗苗等和各隊隊長周德富等坐著王俊俊駕駛的膠輪拖拉機,在駛往麥地凹凸不平的地頭路上,身子一扭一扭地,車輪忽高忽低地蹦蹦噠噠開到了地頭。

秦小琪拿著記錄本隨著公務員小白先跳下車,擺到地頭上一張小桌,又從車上接下天平放在桌上。

魏曉蘭等下車。

魏曉蘭走進地裏掐下五株麥穗,在手心裏搓出粒兒往天平上放。

薑苗苗:“魏書記,這樣算也不準,這麥粒的水分各地塊都不一樣,澇地塊的和旱地塊的差別很大。”

魏曉蘭:“薑副場長,你這個人怪了!你說調查,我同意來調查,調查呢,你又這說道那說道,是不是就是找縫是蛆,專門和我對著幹呀?!”

薑苗苗生氣地說:“我是說要實事求是,把樣品采集完了,帶回去晾幹然後再稱它的重量。”

魏曉蘭氣憤地說:“水分問題可以折扣,上級等著要數字,現在不報的話就耽誤了,我不能什麼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