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善鼻子一哼,滿不在乎地說:“咱屯二迷糊怕啥呀,賈書記,你到啥時候都是咱八家子的恩人,有我王繼善吃幹的,就不能讓你賈書記喝稀的。”
賈述生說:“以後就別叫我書記了,叫我老賈或述生吧。”
王繼善說:“叫順口了不能改。”
薑苗苗說:“我看,就叫我們的老書記吧,誰也挑不出理來。”
高大喜往床沿上一坐,帽子一摔,賭氣地說:“述生,這個農場場長我也幹到頭了。他媽的,心裏這個憋屈。幹脆,我也到小江南來,還和你搭伴。他們要是不用我了,咱倆就買兩把鎬頭,開荒種地,打了糧食夠吃的,剩下的都給國家,讓別人看看,有這樣的右派嗎?”
賈述生站起來:“大喜,你是個重感情又感情外露的人,這種時候,就不能感情用事了。大會戰剛結束,過冬準備才開始,工作千頭萬緒,容得了你鬧情緒?我這一出事兒,一些事情魏書記還不懂,大家心裏本來就犯嘀咕,你再摔耙子,這開發、建設還搞不搞?好好的一個局麵,不折騰得亂七八糟?你這樣,不是更加害了我?”
馬春霞歎口氣插話說:“哎--述生,別的心思就不要有了,看看怎麼在這裏過日子吧。”然後又說:“高場長,薑場長,你們快回去吧,時間長了,別讓人說閑話。你們回去跟魏書記給我請個假,就說無論多晚,今天我一定回去,不會耽誤明天的工作。”
薑苗苗看了看高大喜,說:“大喜,那咱們就走吧,缺啥少啥的,就請王隊長多費心了。”
王繼善說:“馬會計,你陪著老書記,我去送送高場長他們。”
目送王繼善三人離開宿舍,賈述生覺得好像有人在趴窗戶。
賈述生喊了聲:“誰?”
賈述生、馬春霞追到門口,人沒影了。
16
夕陽西下。八家子被收編後,農場加大了投入和改造,已經再不是那淒落寥寥的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落了。
馬春霞陪著賈述生默默地走在八家子場區,穿過路邊正在施工的磚瓦結構的職工宿舍,大食堂、公共廁所、發電機房,來到剛剛竣工的兩棟土坯結構的鴛鴦房前。
賈述生停住腳步,撫摸著剛剛抹完泥的山牆說:“來小江南的,大部分是在農場找不到對象的人,也是受人歧視的人,想不到我今天也成了這種人。春霞,真對不起你,你剛來北大荒,就讓你和我一樣受別人冷落。”
馬春霞說:“可別這麼說,這麼說,我心裏不好受。”
賈述生抬起頭,“走,咱們到渠首看看去--”
17
光榮農場六分場職工大食堂,寬敞而明亮。
李開夫走到正在吃飯的周德富、張愛寶桌前,把他們手中的筷子搶下來,往桌上一放,說:“哥們兒,別吃了,咱們回宿舍喝酒去。”
周德富說:“開夫,不行啊,你剛回來,沒活兒,我們倆今天可是還要加班脫穀哪。”
李開夫氣哼哼地說:“加個屁班,賈書記那樣豁出命來地幹,都沒得個好結果,我們圖個啥!讓張大夫寫個假條,就說病了,腦門子發涼,腿肚子惡心,進廁所啥都不想吃。誰有主意誰想去。”
張愛寶抬頭看了看四周,悄聲說:“李開夫呀,你說話可得留個把門的,今天開會的時候,新來的魏書記可說了,要在全農場肅清賈書記的流毒。”
李開夫說:“她肅她的,關我什麼事!反正我已經有一頂帽子了,再多一頂怕什麼!帽子多了,正好這北大荒冷,冬天快到了,戴著暖和。”
周德富說:“你小聲點行不行,下個禮拜就要開支部會,討論你的入黨問題。賈書記說了算的時候,把你列成‘重在表現’的典型來培養你,別讓魏書記變了卦呀!你千萬可別胡嘞嘞。”
李開夫氣哼哼地:“你們別討論了!別討論了!”
馮二妮和王俊俊端著飯盆走過來。王俊俊一拉李開夫,挺大的聲音說:“李大哥,你想喝酒,我和二妮陪你。我倆今天生病了,腦門子發涼,腿肚子惡心,進廁所啥都不想吃。”
18
望著斷裂了的木橋,賈述生問:“你知道不?席媽媽那邊都安排好了嗎?”
馬春霞說:“我去的時候,王俊俊也在。二妮想得可周到了,怕老太太剛來不習慣,托王繼善弄了一張麅子皮褥子,還從縣城裏買了兩雙氈疙瘩,光墊鞋的烏拉草就弄了一大麻袋。看樣子,席媽媽難過是難過,心裏好像挺踏實,逢人就誇二妮是個好閨女。”
賈述生說:“春霞,我想跟你商量個事,我想從這個月起,把我工資的三分之一給席媽媽做生活費。二妮家裏還有老人,別讓她負擔太重了。”
馬春霞看了一眼賈述生,輕快地說:“瞧你那嚴肅的樣子,我以為啥大事呢!就這事兒啊,那還用跟我商量?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唄,不穿金不戴銀的,我倆人的生活費能用多少。”
賈述生說:“一想起席皮,我心裏就堵得慌,為了這事,給啥處分我都能接受,加上給男子漢困難戶找對象的事兒。可這開發水田也算一條,我真有點不服氣兒。”
馬春霞走到賈述生身邊,拉著他的手說:“述生,想開點兒,右派又怎麼樣了,右派不也是職工?不一樣參加北大荒建設?咱非當那個黨委書記呀!我看不當官更好,無官一身輕,咱們可以專心致誌地幹咱們自己分內的工作,他總不能把咱們普通職工的權利都剝奪了吧!幹啥說啥,幹啥有幹啥的快樂。到時候,分上一戶漂亮的磚瓦房,好好過日子,攢點兒錢,要過年的時候,一起坐上火車回關裏老家,看看你的父母,看看我的父母,全家人圍在一起放鞭炮、吃餃子,大家樂樂和和的,享受著天倫之樂,不也挺好嗎?”她瞧瞧賈述生不好意思地說:“咱年前結婚吧……”
賈述生:“生個寶貝兒子?”
馬春霞調節著空氣:“你就知道寶貝兒子!”
賈述生笑了:“噢,寶貝姑娘!”
馬春霞笑了。
賈述生一下子擁抱住了馬春霞,久久,久久。
閃回:馬架子裏,賈述生、馬春霞搶小女嬰衣服的鏡頭。
賈述生鬆開了馬春霞,倒背起手,慢悠悠地朝前走著說:“可是,我不能跌倒就跌倒了,一定要再爬起來。”
馬春霞長籲一口氣說:“述生,恐怕有這個魏曉蘭,你是難爬起來了。爬不起來,咱也不爬了。老縣長是怎樣被送進去的和她有關係,你再看看她今天的那個表現。”
“哼……”賈述生點頭歎氣,“咱倆想一塊去了,沒和你說,我也在想……”
馬春霞說:“述生,實話告訴你吧,她在關裏家很臭,眼眶子又那麼高,找對象很難。她奔你來,你不理她,我一來,她就絕望了。”
賈述生左右瞧瞧,又回頭瞧瞧,見沒有人影,說:“春霞,要是情仇,那就更防不勝防了。”
馬春霞抬頭看看天說:“不提這些了,天不早了,咱們往回走吧。述生,我想我不在農場當會計了,到小江南來吧,隨便幹點什麼都行,同時申請鴛鴦房,趕到年前跟大家一起舉行集體婚禮。”
賈述生想了想,說:“這樣也好,免得你天天在魏曉蘭眼皮子底下,讓她算計。不過,你去說可能不妥,讓大喜或者苗苗幫個忙吧。”
“沒問題,她會同意的,”馬春霞說,“我不在農場機關,要求到基層當個普通勞動者總可以了吧。”
“春霞。”賈述生忍不住激動與感激,把馬春霞摟在懷裏,熱烈地親吻起來。
起夜風了,河裏流水嘩嘩響起來。
19
殘陽如血,賈述生和馬春霞正在渠首上慢慢走著。
李開夫發瘋似的跑過來,喘著粗氣,張著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忽地蹲下,瞧著賈述生和馬春霞直喘粗氣,半天,才吐出一個字來:“賈……賈……”
賈述生蹲下:“李開夫,怎麼啦?”
馬春霞也隨著蹲下:“李開夫,出什麼事兒了?別著急,喘口氣,有話慢慢說。”
李開夫喘了一陣子,眼裏像冒著火:“他媽的,張愛寶說,要開支部會討論我入黨的事情,你把我交給你的入黨申請書都還給我……”
賈述生:“李開夫,你瘋了?!”
李開夫氣急敗壞的樣子:“魏曉蘭當書記,這個黨我不入了!”
馬春霞瞧瞧四周:“李開夫,不能胡說!”
賈述生:“李開夫,你不能糊塗啊!這黨不是魏曉蘭的,也不是入給魏曉蘭的呀!要沉住氣兒,千萬不能胡來--”
李開夫緊緊盯著賈述生:“賈書記,你是為了我,為了我找媳婦……”
馬春霞轉過身子去擦眼淚。
賈述生激動了:“開夫,是為了咱北大荒。”
李開夫從兜裏掏出那份紅頭文件,雙手緊緊攥著,攥著。
特鏡:那文件隨著李開夫慢慢攥緊的雙拳,在慢慢地往他手心裏收縮。
李開夫怔怔地,慢慢地問賈述生:“為了咱北大荒?為了咱北大荒?”
賈述生更激動了,邁前一步,雙手攥住李開夫的雙拳點點頭:“是,是為了北大荒。”
李開夫忽地掙開賈述生,雙手攥拳舉起兩隻胳膊,振臂搖晃著,臉一仰,破嗓大喊:“北大荒啊北大荒,你知道不--你知道不--”
特鏡:右手上的紅頭文件被風吹得飄動。
藍天夕陽下,一群“人”字形的大雁在向南飛,忽地散開,忽地又集聚在了一起。
20
魏曉蘭用上了賈述生的辦公室,洋洋得意。
馬春霞把申請報告遞給魏曉蘭說:“魏書記,我要求調到小江南去,我不想在農場機關了。”
掃了一眼手中的報告,又抬頭看了看馬春霞,魏曉蘭滿臉堆笑地說:“春霞妹子,快,坐坐坐。你站著說話,我多不好意思,鄉裏鄉親的,有話你坐下來慢慢講。老賈當書記的時候沒少照顧我,你們的事情,在可能的條件下,我會盡力的。”
馬春霞被她的熱情弄得有些尷尬了,推辭著說:“不坐了,魏書記,您要是同意,就在我的申請報告上簽個字,我好辦手續拿到小江南找王隊長報到。”
“喲,”魏曉蘭收回笑容,問:“要求到最艱苦的第一線去,為開發建設北大荒貢獻力量?”
馬春霞瞧著她沒有吱聲。
“噢,不是?”魏曉蘭又改變了口氣,有點陰陽怪氣,鄙視馬春霞,“我明白了,那就是為了愛情?”
馬春霞還是瞧著她不吱聲。
魏曉蘭覺得有點尷尬了,她站起來離開辦公桌,皮笑肉不笑地說:“春霞,組織上對述生的處理,我也是不得已而從之呀!其實,我也替你難受,咱們畢竟是多年的姐妹。我剛接手,脫不開身,過兩天,我要安排安排,去看看述生。”
“魏書記,”馬春霞截住魏曉蘭的話,用請示的口氣說,“您就批準我去小江南吧,述生已經同王隊長說了,申請一間鴛鴦房……”
“你們想結婚?”魏曉蘭的臉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現在恐怕不可能。春霞,別忘了,你是一名共產黨員,作為黨委的代書記,我不能不從政治上關心你。述生剛剛被劃為右派,身上的右派味正濃,就好像一塊臭肉似的爛到頭,放在地上,隨時都可以感染人,等太陽曬一曬,風吹一吹,細菌不多了,就不那麼可怕了……”
馬春霞急著問:“魏書記,你不同意我去小江南?”
“什麼小江南,那兒還叫八家子。局裏否定了水田開發,哪兒還有什麼小江南。”魏曉蘭從辦公桌上拿起一份通知說,“春霞,我接到一份通知,正考慮讓誰去呢,你來得正好,想和你商量商量。”
馬春霞莫名其妙了:“什麼事情要我去呀?”
魏曉蘭盯著馬春霞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呀,國家在北大荒投資辦了一所農墾大學,分給了咱們農場一個人學名額。你想想,你今年也都二十出頭了,要是不特殊照顧,哪兒還有機會上大學深造啊。這也是我看著述生犯了錯誤,心裏不忍,算一點幫忙的意思吧。”
“大學幾年?”
“四年。”
“讀書期間能不能結婚?”
“喲,瞧你說的,要是大學生能結婚,全國不都亂了套了。”
馬春霞呆了:“我不想去,我不去行不行?”
魏曉蘭把通知往桌子上一放說:“你是一名共產黨員,不管對愛情多麼忠貞,你總不能連組織決定都不要了吧?”
馬春霞眼淚奪眶而出,說:“我……我……”轉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