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善緊緊握著賈述生的手說:“好,我回去征求征求鄉親們的意見,估計差不多!”
高大喜又一拍王繼善的肩膀頭:“要行,咱們就合起來一起幹,把北大荒建成個水稻飄香的小江南,叫咱北大荒人,不,讓全國人民都能吃上咱北大荒的香噴噴的大米!”
李開夫一時找不到說話的機會,這時靈機一動說:“我們隊有個國家農業科學院水稻研究所的,是個右派,聽他說過,他對水稻栽培通得很,話頭話尾,還直對他被打成右派可惜,說培育了兩個新品種沒來得及推廣。咱們開發水田,就不知道用這個右派當技術員行不行?”
賈述生爽快地說:“讓他種水稻和開荒沒什麼兩樣,人是右派,開出的荒地和種出的水稻還能成右派?叫什麼名字?”
李開夫說:“叫張明山。”
“就讓張明山當技術員,”賈述生掃視一下大家,“你們說怎麼樣?”
在場的人都說行。
方春說:“賈書記,這些事情我們是不是應該向場部請示請示?”
賈述生說:“我考慮考慮,看哪些需要請示。”
“賈書記,”高大喜興奮不已,就像在戰場上領了重要任務,蠻有把握要去打一場勝仗一樣,“這種水稻的事情就不用彙報,放衛星、放衛星,偷偷準備,一鳴驚人,稻花飄香,種出大米來再向場部報喜,才一下子震驚全場。咱們就放這顆衛星!”
大家都高興地拍起手來。
9
開荒掀起了新高潮。
王俊俊目視前方,扶正操縱杆,腳下油門適當得度,拖拉機裏,方春說:“好哇,有進步。”拖拉機轟隆隆平穩前進,身後的荒原波浪式翻卷出一股嶄新的泥土。
方春眼睛盯著王俊俊的動作,口裏稱讚說:“不賴啊,才幾天的工夫,就把犁下得這麼深,線繃得這麼直,壟扣得嚴絲合縫,我看你比你師傅幹得還好。”
王俊俊看了方春一眼,羞澀地說:“我幹得可趕不上他,他回來不罵我就不錯了。”
方春說:“謙虛什麼,該怎麼的就是怎麼的嘛!王俊俊,堅持下去,創它個月翻地最高紀錄,說不定還能上北京,當個全國勞模。”
“我行嗎?”王俊俊有點心動,“人家席皮才是尖子,一天翻地十幾坰,全農場都第一呢。”
“你行。”方春說,“等新車來了,我安排你當組長,給你配個女支邊,再給你好好地寫篇稿子,到《北大荒報》,不,到《人民日報》登出來。你是咱全國第一個女拖拉機手!”
“我可不配。你寫別人吧。”
“俊俊,你知道我為啥安排你到席皮這個車來嗎?”
王俊俊看著方春,搖了搖頭。
方春說:“我就是要培養你。那天看你演節目,我就發現了你是個好苗子,覺悟高,腦瓜靈,學啥像啥。賈書記、高場長都同意讓馮二妮上這台車,硬是讓我給別黃了。要是沒有我呀,你想跟最好的師傅學,難哪!”
“多謝您了,方場長。”王俊俊和方春的目光撞到一起。王俊俊發現方春貪婪地看著她,急忙轉過臉,加大油門,目視前方。前方是遼闊的荒野。
10
“是呀,咱們這顆大大的衛星是放定了。”拖拉機裏,方春激動地對王俊俊說,“現在講男女平等,男的能幹的女的也能幹,火車上、飛機上、工廠裏都有三八紅旗手,可是你見過女拖拉機手嗎?沒有,全國哪兒都沒有,你們就是第一個三八包車組,第一批女拖拉機手,這意義可大去了!”
王俊俊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把穩操縱杆,回頭瞧著犁到了地頭,跳下駕駛室,把犁的啟動閘一抬,犁刀懸出地麵,她又進了駕駛室,踩動油門,猛拉右操縱杆,機車轉了個彎,與返回的犁花接上了口,王俊俊再次下車放好犁刀,驅車繼續向前。
王俊俊瞧瞧方春說:“方場長,聽你說這些,心裏真有勁兒,也許俺真能幹出點名堂。”
方春有點飄飄然:“是呀,戰場上的英雄是英雄,建設中的英雄也是英雄。上甘嶺是個啥呀,不就是112陣地嘛,一個小山包子,不認真,在地圖上都找不著,咱北大荒呢,多大的一片哪!到處有用武之地。全國有那麼多的姑娘崇拜高大喜,卻不知道他文化低,連封信都回不了。你說,那個寫信的姑娘傻不傻,沒見過高大喜,也不知道他長的啥樣,就憑一篇文章,就寫信求愛,真是傻透腔了,就像北大荒的傻麅子傻到家了。”
王俊俊的臉色有點變了,她目視前方,咬著嘴唇,冷冷地說:“方場長,那個寫信的姑娘怎麼就讓你這麼討厭?”
興奮中的方春根本沒有注意到王俊俊的變化,自顧自地說下去:“不止是討厭,簡直讓人惡心!你看她說的,親愛的高大喜,我多麼希望您能接受這個稱呼啊!你看,肉麻不肉麻,哪兒像你,又漂亮,又聰明,又樸實,又有主見,麵對著咱們高場長,嘎嘣溜脆的:不同意就是不同意,真叫痛快--你官兒再大也沒用。”
王俊俊讓拖拉機滅了火,轉臉問方春:“方場長,你想知道那個使你肉麻、讓你惡心、傻透腔兒的姑娘是誰嗎?”
方春有點警覺了:“是誰?你知道她?”
王俊俊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子:“那就是我,就是你認為又漂亮、又聰明、又樸實、又有主見的王俊俊。”
11
賈述生、王繼善坐在炕上,圍著飯桌,大口大口地嚼著白白的米飯。王繼善放下筷子,自信地問:“香不?”
“香!真香!”賈述生用手擦了一下沾在嘴邊的飯粒,把它填到嘴裏,細嚼慢咽地說:“這可比部隊上發的秈米好吃多了,肉頭,抗嚼。”
王繼善一撇嘴:“那咋能比呢,秈米還能吃?紮巴拉撒的,一點飯味都沒有,吃那玩意兒,還不如嚼高粱米呢。你看咱這大米,那才叫大米呢,看著油汪汪的,聞著噴香的,嚼著甜個絲兒的,撐不冒你眼睛!要不,小鬼子咋把開拓團建這兒呢,光那從關裏抓來的勞工啊,就五萬多人!”
“那些民工現在都哪兒去了?”
“哪兒去了?早都散了,‘八一五’光複,國民黨光顧著打仗,也沒人理這個茬,民工都跑回關裏老家去了。這兒為啥叫八家子啊,就是我們老哥兒八個磕頭弟兄舍不得這塊地方,才留下來的。現在人多了,有二十來戶了。”
“家家都會種水稻吧?”
“那還用說,種稻子是咱看家的本事……”
院內響起了“汪汪”的狗叫聲,全村的狗一起吠叫,聲似巨浪,“哎呀,又有人來了。”王繼善準備穿鞋下炕。風風火火的高大喜一挑門簾子闖了進來:“哎呀,老賈,家裏找你都找翻天了,你還在這兒躲清靜呢!”
王繼善連忙說:“是高場長啊,快,炕上坐,炕上坐,屋裏的,添雙筷子。”
高大喜一擺手說:“別忙乎了,這就得走。快著點吧,老賈,急死人了。”
說著上去就拉賈述生:“你可真有個穩當勁兒。”
看著高大喜要把賈述生拉走,王繼善也有點急了:“哎,高場長,你急什麼呀!”
12
解放汽車在荒地上奔馳著。
手握方向盤的賈述生扭頭對高大喜說:“大喜,什麼事把你急成這樣啊?”
“不是急,是高興。”
“高興?局裏新分的那批車到了?”
“你扯到哪兒去了,是你們家我嫂子來了!”
“哎呀,真的,她什麼時候到的?”
“都快兩個鍾頭了。是我專門開車從場部接來的。苗苗這個高興啊,就甭提了,啥都張羅齊了,就等你回去吃團圓飯了。”
“跟苗苗比,你覺得她怎麼樣?”
“比苗苗可會來事兒多了,一見麵就打聽你。我說老賈,你這家夥,不言不語地念真經啊。找對象,比誰都早。”
13
薑苗苗的馬架子裏。
魏曉蘭上下打量薑苗苗:“薑場長,這是我的戶口遷移證、糧食關係和組織介紹信。一下車,我就聽說了,咱這兒有一個又能幹又漂亮的女領導。”
薑苗苗接過魏曉蘭的材料看了一眼:“你還是正式黨員哪?哪年入黨的?”邊說邊倒水。
“兩年前,那時候,入黨要求高。你是哪年參加的?”
“和你時間差不多,我在總政歌舞團當演員。”
“哎呀,你可是見過大世麵的人!薑場長,你的級別不低吧?”
“轉業的時候,是個大尉。”
“述生他才是個上尉呀!高場長呢,他也是大尉?”
“大喜同賈書記一樣,都是上尉。”
魏曉蘭繼續摸底:“農場的書記和縣裏的書記一樣吧?”
“是,魏姐。你認識賈書記多久了?”
“他當兵前就認識了。那時候他是團縣委副書記,我在縣婦聯當宣傳部長,常在一塊兒開會。”
“賈書記老家還有什麼人哪?”
“他老家在農村,還有一大家子人呢。他們哥兒幾個,頂數他最有出息。薑場長,你們這些領導裏還有誰呀?”
“還有一個姓方的副場長,是管生產的。魏姐,以後你就喊我苗苗吧,我比你小。”
“再小也是領導啊。”魏曉蘭的話題又轉到賈述生身上,“述生在這兒,威信挺高的吧?他是一個人住嗎?”
“賈書記是我們的班長,辦起事來,丁是丁卯是卯,大夥兒都挺服他的。”
“咱們這兒都幹些啥活啊?”
“農場,當然是開荒種地呀!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開荒,原來今年要開二十萬畝,賈書記領著大夥放衛星,新增加的,又是十萬畝呢,在全農場排第一。你來的正是時候,天天大會戰,熱鬧著呢。”
14
席皮手扶車門,腳踏鏈軌,輕輕地一躍,就進了駕駛室,衝著王俊俊說:“你這地翻得不錯呀,沒有一塊漏草皮子的,要是不知底的,沒人相信是新兵伢子幹的。”
看著王俊俊緊繃著的臉,席皮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生氣了咋的?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去去就回,也沒耽誤事兒啊。”
王俊俊還是賭著氣不講話。
席皮摸了摸腦袋,好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哦,俊俊,我明白了,這兩天,你是不是心裏有點兒鬧騰啊?二妮說,薑場長念的那封信,是你寫的?”
王俊俊說:“是我寫的怎麼了,犯法啊?”
席皮說:“你看你,扯到哪兒去了。我是說,後悔藥難買。這麼著吧,你也別上火,好小夥子有的是,我再給你介紹一個。”
“誰用你?”
“二妮比你大兩個月,從二妮這兒論,我就算是你姐夫吧,姐夫和小姨子,誰跟誰呀,你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我一定給你介紹一個好的。”
王俊俊白了席皮一眼:“滾一邊去。死皮賴臉的,二妮怎麼就看上了你。”
席皮可不管這個,繼續往下講:“我那個哥們兒就是李開夫--和我一起演節目的那個,軍功章也是一大堆哪,人長得也不醜吧,又能文能武,怎麼樣?”
王俊俊說:“席皮,你還有點正經的沒有?”
席皮:“還有啥比這更正經的,找個好對象不比找個好師傅重要多了!師傅不好能換,這對象能換嗎。不過,我得告訴你真話,他不是黨員。”
王俊俊將了席皮一軍:“這麼能幹,那麼能幹,又立過大功小功,差啥就不是黨員呢?”
席皮回答:“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起義過來的。年輕的時候,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就這點問題,討論了幾次,都沒通過。”
王俊俊的臉又變冷了:“席皮,我告訴你,我王俊俊就是老死在家裏,也不會嫁給一個國民黨漏子,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吧。”
15
落日映照著農機具場。
王俊俊走下拖拉機,高大喜走了過來。
王俊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高大喜:“王俊俊,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就忘了吧。說心裏話,要說有意識的呢,談不上,大概魯莽了一點兒,當過兵的人大概不少都這樣,希望你體諒點兒吧,別再往心裏去。”
王俊俊低著頭:“高場長,主要是誤會了一些,我們剛從山東來,你也別見怪,祝你與薑副場長幸福一輩子……”
16
周德富緊走幾步,拉住從拖拉機上下來的席皮,神神秘秘地對他說:“哎,你知道嗎,賈書記的對象來了,長得挺順溜,還挺時髦,穿了一件露大腿的連衣裙,挺洋氣的。”
“是嗎?在哪兒呢,走,看看去。”
“在薑場長的馬架子裏。你去吧,我可不敢去。”
“走吧,怕啥。”席皮拉著周德富往薑苗苗的馬架子裏走,一路上不斷地招呼陸續收工的人,“張愛寶,你小子磨蹭個啥,快點過來,賈書記的對象來了。”
“徐磊,你喊石大慶一塊兒來,賈書記的對象跟他是一個縣的。”
席皮帶著一大幫人來到薑苗苗的馬架子前,想敲門,又很猶豫,你推我讓,亂成一團。
薑苗苗把門推開,笑著說:“哎呀,這麼一大幫啊!來來來,屋裏坐,有啥不好意思的!進來,進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
薑苗苗拉著魏曉蘭說:“這就是你們想看的魏曉蘭同誌,她從山東柳林來,是賈書記的老鄉。”
席皮斜眼睛看著薑苗苗:“薑場長,這老鄉下麵就沒別的了?好像不止是老鄉關係吧?”
魏曉蘭未置可否,大大方方地掏蘋果掏大棗分給眾人:“這是家鄉的土特產,大家都嚐嚐。”
薑苗苗小聲對席皮說:“別總屁溜溜的,人家剛來,給留個好印象。”
“敬禮!”席皮“啪”地一個立正,行了一個正兒八經的舉手禮:“賈書記的部下,一機耕隊席皮率領賈書記部下的部下,歡迎賈書記的老鄉。”
魏曉蘭紅著臉說:“快坐下,都是一家人,客氣個什麼?”
席皮說:“哎,我說,賈書記的老鄉,你讓我們往哪兒坐呀。”
看著魏曉蘭發窘的樣子,大家哄笑起來。
笑聲中,賈述生、高大喜出現在門口,魏曉蘭一抬頭說:“述生……”
滿麵笑容的賈述生一下子愣住了:“是你,魏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