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馮二妮笑了:“我會算。”

席皮解開紐扣,從貼胸的地方拿出野鴨蛋說:“快吃吧,涼了發腥。”

望著席皮胸前被燙出的紅印,二妮眼睛有些濕潤了:“席皮,你看你,這一路上,你就這樣捂著它?”

席皮說:“我不跟你說了嗎,涼了一股鴨糞味,不好吃。”

馮二妮掉下了眼淚:“席皮,除了我爸我媽,再就是你對我好了。”

席皮:“哎呀,哎呀,這算個啥,也值得你抹眼淚。來,來,我剝了皮給你吃。”

席皮將剝了皮的鴨蛋塞進馮二妮嘴裏,馮二妮含著眼淚笑了。

席皮喂完鴨蛋,拍手說:“二妮兒,張大夫說了,你的傷基本上好了,他今天有事來不了,讓我給你上藥。”說著,從兜裏掏出繃帶、膠布、藥瓶和藥棉,擺在二妮麵前。

馮二妮把身子一側說:“你行嗎?笨手笨腳的,輕著點啊,弄疼了,我可饒不了你。”

“好,輕點兒,輕點兒。”席皮把馮二妮撥拉得平趴下,解開褲子,掀開左側褲衩的一半,除掉紗布,露出已經結痂的傷口,用酒精棉球輕輕擦拭,開始,馮二妮用兩手抓著褥子,身子蠕動著,兩肩一聳一聳的,後來,竟嘿嘿地笑了起來:“唉呀,癢死了,癢死了。”

馮二妮越說癢,席皮越是得意,又換了個酒精棉球,忘情地在傷口邊緣輕輕地塗抹,馮二妮越笑越厲害,猛然一側身,伸手就要去打席皮:“你壞,你真壞。”

“哎呀,這可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席皮趁機拽住馮二妮伸來的胳膊,一側身摟過馮二妮就使勁吻去。馮二妮輕輕一張嘴閉上了眼睛。

“嘭,嘭,嘭”,馬架子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馮二妮一下子鑽進了被窩。

席皮極不高興地問:“誰呀,大白天敲門?”

秦小琪拉開門,抱歉地:“哎喲,不打擾你們了。”

7

賈述生帶領大家檢查完一隊,汽車左繞右拐來到了八家子村。這裏說叫八家子,實際不止八戶人家。最初是八戶人家在這裏落戶,現在已經有二十多戶了。

這八家子坐落在分場東北角一座孤獨的小山包下。清清的河水從山包下甩出個彎子,從村前流過。村民們春夏秋從這裏提水飲用,冬天融冰為水。家家都是一色的土坯草苫房,相隔都很近,看來是為了有事便於互相照應。戶戶相距近是近,但都是獨門大院,幾乎是山牆相傍,院棚相連,家家的院柵子緊密不說,棚杆兒還又粗壯又高大,柵子牆上幾乎都纏有一道道鐵蒺藜,看來倒不是防盜賊,而是為了保護院裏的豬舍、雞舍、鵝舍不遭野獸侵害。這和內地完全不一樣,內地的院柵子幾乎都是蔬菜園田地,這裏是家禽家畜飼養場。別具特色的是,家家院門口至少都有四條氣勢洶洶的狼狗。解放牌大汽車在村旁停住,人一下來,整個村莊的狗就汪汪汪叫成了一片,像要山崩海嘯發生大地震的前夕似的。

李開夫被派來打前站,陪著王繼善和村民迎了上來。這人看上去四十來歲,粗壯高大,濃濃的眉毛下鑲嵌著一對明亮的眼睛,臉孔泛黑,對襟衫挽在肘上,褲筒挽到了膝頭,像山民,像獵人,又像放山挖參的,也像森林裏的伐木工,是標準的關東大漢。

“老鄉,你好哇!”相互介紹後,賈述生握著王繼善的手說,“早就該來看望鄉親們,請教請教。你也想像得出來,開荒的隊伍剛進點,吃的、用的、住的,千頭萬緒,算是剛安定下來。”說完將身後人員一一作了介紹。

王繼善憨笑著說:“別客氣,早就聽說你們來了,就不知該怎麼個接頭法,也不知道你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前兩天,我們一個夥計騎馬去縣城辦貨,我讓他打聽了打聽才知道,說是國家派十萬複轉官兵來開發北大荒,可把我們高興壞了!賈書記,我們這二十幾戶老百姓盼人間煙火呀!”他指指各家院門口站著的老老少少,接著說:“我們這八家子離縣城二百多裏地,消息非常閉塞。”

“老王,”賈述生問,“看來,你是這裏的村長了?”

王繼善笑笑回答:“什麼村長不村長的,村上有點事兒的時候,大家都推舉我出頭,一來二去就成了村頭--叫村頭,不能叫村長,人家那村長是正兒八經選的呀!咱這個也沒經過選,是村頭,就叫村頭,村裏的老少爺們兒都叫我王村頭。”

賈述生:“老王,你們是元寶縣哪個公社的?”

“說是屬於哪兒呢,又哪裏也不屬於,是個二十戶人家的小獨立王國。”王繼善長歎一聲說,“剛解放不久,縣裏來了三個人,說是來普查人口。他們趕著一掛馬車,路不好走,或是說,根本沒什麼像樣子的路,走了一天多才到這裏,搞了人口登記,說是我們歸元寶縣管,以後就再沒來過人。後來,聽傳說,那三個人全讓黑瞎子給舔了,我們到縣城裏一問才知是真的。小飯館、茶館,還有大車店裏,都拿著這事兒當故事講,傳說得更邪乎。從那兒起,再就沒人來了!”

高大喜問:“老王,當初為什麼要把這個村子建在這裏呢?”

“噢,這話說來可就長了,”王繼善伸手示意謙讓著說,“賈書記,高場長,還有各位,走,到我家坐坐。”

賈述生點點頭,笑著應承了,跟著王繼善朝村頭一家三間草坯房走去。由狂吠到弱的狗叫聲,經王繼善一聲厲喝頓時鴉雀無聲了。

幾乎所有來的人都注意到了在家家柵牆高立的幽靜小院裏,依次排列著雞、鴨、鵝、狗、馬等舍所,兩個院外角處,一個是苞米樓,一個是廁所,幾乎柵子上都掛著一串串半幹不幹的各類小魚和麅子、狐狸等獸皮。屋子裏也很有特色:土炕、火牆。一進屋,王繼善把賈述生等往炕上讓,招呼老伴兒放上小炕桌,泡上茶水,拿來裝有蛤蟆頭煙葉的紙糊簍,大家有炕上盤腿坐的,有坐在炕沿上的,談了起來。

“當初,我們八戶人家為啥在這裏定居建個村子,話可就長了。”王繼善說,“日本鬼子侵占了咱們大東北以後,看那個架勢,就想長期霸占著呀!我是親眼看見,他們一方麵動槍動炮擴大占領地盤,一方麵就從關裏抓勞工、抓流浪漢,向北大荒移民,就整整……”王繼善用手敲敲腦門子,眼睛一閉想了想說,“那是從一九三六年六月份開始,計劃要往這個地方抓十三萬勞工來開荒,每年都集中一萬到兩萬人……”

賈述生問:“老王,看來你對這些情況很熟悉呀?”

“當然了。”王繼善給每個人倒上茶,卷一枝蛤蟆頭煙點著說,“我是從山東黃縣被抓來的。舊社會,我念了幾年書。被抓來不久,開拓團的頭頭發現我有文化,會寫字,還會打算盤,就把我弄到他跟前,他們需要這麼個人,向移民傳達些事什麼的。一來二去,我學會了日本話……”

薑苗苗問:“老王,日本鬼子對勞工又打又罵吧?”

“打罵是家常飯,隨便用刺刀挑人也是常有的事兒!”王繼善說。

“老王,”高大喜問,“這日本鬼子抓這麼多人就是為開荒?”

“聽我說。那年,我們剛被抓來的時候,是先開荒種地夠這些人填肚子,過了兩年,就由一萬人一下子集中到了兩萬多人……”他說著指指小山包說,“就是在這座元寶山的東麵,強迫勞工修吉祥河輸水工程和水庫,準備建造一個總麵積是五百萬畝的大型灌區。”

賈述生問:“日本鬼子修建灌區,要種水稻吧?”

“是的。”王繼善說著掐滅卷煙,從炕頭箱子裏拿出一張顏色已經變黃的圖紙,把小炕桌上的茶壺、茶杯和紙煙拿走,把圖紙攤開在上麵,大家圍攏過來。他邊指著邊說:“這就是剛才我說的小元寶山,這條藍色的線是吉祥河,這是引灌的渠首,在這裏修了一個八孔進水閘,你們再往這邊看……”他把手指一下子劃到渠首的下中部說,“這就是小鬼子當年計劃的吉祥蓄水工程……”他說著又把手指移回渠首說,“計劃從這裏開始,修建總幹渠八十五公裏,還有幹渠四條,支渠二十五條,排水河三條,構造物八十座……”

高大喜急不可待地問:“修建成了嗎?那些東西還都有嗎?”

“修建了個囫圇半片,剛有個主框架,日本鬼子就戰敗投降了。”王繼善說,“那日本鬼子開拓團團長真可惡,臨逃跑時安排兩個鬼子指派我和十多個民工去炸八孔橋。我們十多個民工偷偷嘀咕,瞧準機會,五六個人包一個,把兩個日本鬼子捅死了……”

“老王,好樣的!”高大喜聽到這裏,激動地一拍王繼善的肩膀頭問,“這麼說,渠道還在?”

王繼善點點頭:“總幹渠和支渠都被荒蒿野草和灌木埋上了,開出的地也和荒甸子一樣了!”

賈述生點點頭:“對,我想起來了,我們要開進六分場的時候,吳局長曾指著北大荒開荒布局圖,給我們說過這個地方,飛機航測和農墾部勘探隊也勘察過這個地方。這塊地方屬於我們六分場的場界內,說是因為那片地方渠多,構造物不少,不易於拖拉機大片大片開荒作業,計劃最後開發那裏。據吳局長介紹,大約離這裏七八裏地,老王,對吧?”

王繼善點點頭:“對對對,有七八裏路。”

“賈書記,”高大喜急不可待的樣子,“咱們能不能看看去?不管怎麼的,就是再荒,也算是撂荒地,好開呀!要是創開荒紀錄放衛星,比這裏要容易得多呀!”

王繼善見賈述生等都很有興致,說:“你們是開車來的,去那裏倒是沒有多少路。咱們這八家子村的老百姓常結夥兒去那兒的吉祥河打魚,踏出了一條毛毛道,從這兒到那兒,都是硬甸子,當年日本鬼子統治時跑過車……”

方春在旁邊鼓動:“賈書記,走,咱們就去看看!”

賈述生一揮手,大家走出王繼善的家,上了車。按照王繼善的指點,解放牌汽車搖搖晃晃地朝渠首駛去。

8

偏西的太陽已不那麼炙熱烤人了,陽光照耀著茫茫的荒野,草浪起伏著滾動,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浪一浪推向遙遠的天邊。這汽車驚得一群群、一對對野雞和野鴨,呼啦啦飛起又呼啦啦落下。賈述生放眼望去,這才體會出王繼善等八戶人家為什麼要在這小山包旁安家落戶:小元寶山不大,藏不住大野獸,山上有樹,可以用來蓋房子、夾柵子。汽車路過山邊時發現,小山裏有八股牛、馬糞包、芍藥等中草藥,就像八家子一個天然的中藥庫。還有這會唱歌的彎彎的小河,碧波粼粼,清澈見底,可以飲用、洗澡、洗衣服……

高大喜向王繼善靠靠,問:“老王,那些讓開拓團抓來的老百姓,後來都走了嗎?”

“差不多吧!”王繼善回答,“故土難離,多數都是從遼寧、吉林被抓來的,不少都有老婆有孩子,這北大荒這麼荒涼不說,冬天冷得要命,能跑的都跑了。也有在縣城裏落戶的,也有跑回老家的,我們那八戶,都是殺兩個日本鬼子的。當時想,日本鬼子說不定到老家找我們,怎麼也不會在這荒野搜找。”

“有智慧!有智慧!”高大喜隨著車的搖晃,像抓又像拍了王繼善的肩頭一下,“你要是跟我們在朝鮮戰場上打美國鬼子,準保也是個好樣的!”

王繼善一回頭,兩人目光碰在一起,會心地笑了。

他們站在渠首的八孔橋上四處望著,果然如王繼善所說,根本見不到當年開荒地的模樣了,十年左右的撂荒地已經和荒原沒什麼兩樣,那土地經過耕耘耙耪,長出的野草、野蒿更高更密,柳茅叢更濃更大,就使這裏顯得更荒涼了。

賈述生瞧著伸向天邊的荒原自言自語地說:“怪不得日本鬼子選擇這個地方開渠引灌,一望無際,平平坦坦……”

“不,”王繼善說,“我聽說,日本鬼子引灌吉祥河,曾經反複勘察,最後才選擇這個地方。據他們說,選擇這裏引灌種水稻,主要有三點有利條件。一個是總幹渠以下的一馬平川大荒原,往下推出幾百萬畝的坡降在千分之一以下,水往低處流嘛,利於灌溉。第二個是吉祥河中遊做渠首的這個地方,年徑流為每秒一百二十立方米左右,總水量為五十億立方米左右,引入灌區每秒四十立方米左右,可以供二百多萬畝水稻用水。再就是,小日本又設計了一個元寶湖,總庫容量三億左右立方米,可以灌溉五十萬畝水田。小日本子有勘察資料說明,灌區地下水儲量很豐富,冬季地下水位在十米到十二米。這個灌區地下水位與灌溉水層相連,井深十多米,單井出水量每小時一百二十噸至二百噸左右,如果春季缺水,還可以抽水補灌。第三個是這裏土質很好,有機質達百分之十以上,土壤較厚,土質肥沃,是一種亞黏土,結構好,滲透係數不大……”

高大喜聽得入了迷似的,開口大叫:“小鬼子呀小鬼子,真夠他媽鬼的,總是不想幹賠本的買賣,可就是沒料到戰敗投降夾著尾巴逃跑,哈哈哈,哈哈哈……”

王繼善手扶水閘橋橫梁說:“那個開拓團長聲稱,灌渠形成以後,還要把往下三個縣平掉,都開發成水田,要建設成關東軍的糧食生產基地!”

“做美夢去吧!”賈述生蔑視地說了一句後,問,“老王,日本鬼子在時水稻種成了吧?”

王繼善說:“種成了,剛剛要成點兒規模。”

方春半天沒吱聲了,這時開口問:“那稻種呢?”

王繼善說:“稻種和技術人員都是從日本來的。現在,我們還留下了種子,每家都引河水種了點兒水稻,這大米是好吃呀!”他停停接著說,“日本鬼子就像有大米癖,偽滿那時候,中國人吃大米算是經濟犯呢,我們勞工也是光種不準吃。日本人種水稻還他媽的神神道道的,說水稻是穀物之神,播種的時候,還要在地頭上立一個神龕,那個領著撒種的日本技術員帶頭讓我們給神龕磕頭,邊磕頭邊念叨:‘天神天神,多保佑水稻豐收,多保佑……”’王繼善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繼續說,“頭一年,算是有收成了,第二年比第一年產量多了一點兒,日本鬼子技術員說,比在日本的產量低多了,要好好研究研究……”

“當然,”方春說,“從日本弄來的種子,怎麼也要適應一下這裏的土壤、氣候嘛!”

“賈書記--”高大喜興奮地說,“咱們不能讓前輩開荒者的汗水白流,隻要這裏能種水稻能行,咱們把北大荒建成共和國大糧倉的同時,把咱光榮農場六分場建成北大荒的魚米鄉!”

“我看可以!”賈述生一揮拳說,“回去後,咱們好好開個會研究研究,抓緊納入計劃動工。”他轉臉對王繼善說,“老王,我有個想法,當著我們分場領導班子的麵,還有各隊隊長,共同商量一下看行不行,把你們這個八家子村收編,變成我們分場的一個生產隊,就叫第四生產隊。如果同意的話,我抓緊向場部彙報……”

薑苗苗眉開眼笑地說:“老王,這可是個好事兒呀!你大概不知道,我們辦的農場是國營農場,我們都是國家正式職工、正式幹部,上班拿工資,看病有醫療費,是好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