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皮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扔,粗聲大氣地說:“指導員,你別說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是逃兵嗎?打錦州,我腸子都流出來了,掉過一滴眼淚沒有?從九江一口氣把老蔣追到海南島,鞋底都跑飛了,我叫過熊嗎?在上甘嶺,一個連就打剩下指導員咱四個,我不跟你一樣,四天三夜沒睡覺?!幹革命,我席皮啥時候偷過懶藏過奸?革命勝利了,我想回家看看俺娘,都十年了,我多想見見她老人家呀……俺席家幹革命就沒出過孬種,爹讓國民黨殺了,大哥、二哥,還有我二叔、三叔都死在戰場上了,老席家就剩下我這個獨苗子了,別人不知道,你高大喜還不知道?”
席皮越說越激動,眾人圍觀靜聽:“你說開發北大荒是毛主席號召的,先別回去了,我咬咬牙聽了。開荒任務急,我想咱不能給他老人家丟臉哪!兩個月六十天,我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困急了打個盹,餓了吃碗飯,大腿讓拖拉機給拽掉一塊皮,骨頭都露出來了,我請過一天假嗎?世界上有我這樣的逃兵嗎?”席皮一口氣說到這兒,再也說不下去了,又委屈又傷心,號啕痛哭。
高大喜眼圈也紅了:“席皮,有種,說得好!你是英雄啊,你可以這樣說,你可以麵對全場的戰友這樣說!你能麵對二柱子、楊大剛、李有財、王小、張振杉那些埋在朝鮮埋在上甘嶺的戰友們說嗎?他們死了,他們永遠也回不了家了,你還活著!”
高大喜越說越激動,他拔出了手槍,衝向席皮。
賈述生著急地大喊:“老高……”
方春衝上去抓高大喜的手,被高大喜扒拉到了一邊兒。
高大喜邊衝邊拉動槍機,走向席皮等人。
席皮、李開夫驚恐地望著高大喜。
高大喜將槍交給席皮:“英雄,你走可以,我不留你,先把我高大喜崩了,從我身上跨過去,回家討老婆,回家過好日子。來吧,我不留你。”
賈述生走上前去,一手拉住高大喜,一手拉起席皮,深沉地說:“同誌們,大家都冷靜一點,你們的困難我和高場長不是不清楚,場領導、黨中央不是不知道。同誌們,我們想成家,就是要安營紮寨,一輩子開發建設北大荒,這是一場硬仗,我們的敵人,就是周圍這幾百萬畝荒地,要戰勝北大荒,不是幾年,是幾十年。我們要對得起黨和人民對我們的信任,戰勝敵人,決不後退。”
大家齊聲高喊:“戰勝敵人,決不後退!”
這聲音在荒原上久久不息。
16
第二天的早晨。
周德富端著一盆菜,雙手用筷子插著兩串白饅頭,向馬架子走來。席皮和李開夫迎了出來,正準備接過就餐。
方春從辦公室走出來,向這邊大聲喊:“你們不寫檢查幹什麼?”
李開夫:“不幹啥,先吃點飯。”
方春怒氣衝衝地走過來:“吃飯?還吃酒席呢!檢查不寫好,餓著!”
席皮停住腳:“什麼?憑啥?”
方春鼻子一哼:“憑啥?你自己不知道?別以為你們回來了,事就完了,有人給你撐腰也不行。”
17
夕陽灑進賈述生住的馬架子,一片燦爛的光芒。
方春向賈述生和薑苗苗委屈地訴苦:“我有什麼辦法。人家是大功排排長,會把我放在眼裏?”
薑苗苗駁斥道:“方副場長,你這話可是有點不實事求是!你要是不把話說絕了,不說什麼時候都不會給假的話,我看席皮、李開夫他們不一定會跑。”
方春不滿地對賈述生說:“賈書記,席皮他們就這樣了?”
薑苗苗給高大喜倒了一杯水,賈述生衝著方春說:“老方,我不是跟你談過了嗎?”
賈述生:“工作還是要講究個方法。你們說,這開發北大荒,是黨中央毛主席號召的……”
方春忽地站了起來:“方法?可席皮他們卻臨陣逃跑,這要在城裏,早摟到右派堆兒裏去了,還有什麼方法不方法!”
薑苗苗打斷他:“方副場長,你不能亂扣帽子,席皮他們和右派哪能貼上邊!”
“怎麼不貼邊,你以為右派是什麼呀,不就是因為說了幾句話嗎。席皮不僅有話,還有行為,帶頭公開逃跑,破壞北大荒建設。我看,比貼邊還貼邊,比右派還右派。哼,要不是有人包庇他,他小子早就被收拾了。”
“你--”高大喜一拍桌子,“我包庇他,你方春有能耐就把他打成右派,你打呀,連我也打……”
“我可沒那麼說。”方春說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我沒上過戰場,沒打過仗,在你們這些戰鬥英雄的圈子裏,連放個屁都沒滋沒味的。”
“好了,別說這些咬眼皮的話了。”賈述生不緊不慢地說,“方副場長,你的意思,席皮他們該怎樣處理?”
“嚴肅處理!殺一儆百!”
“你敢!”高大喜剛要站起來,被賈述生一把拽住。賈述生依然不緊不慢地說:“我說,方春同誌,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人之常情嘛!你沒錯,席皮他們也沒錯。席皮錯就錯在向你請假時,沒得到你的批準抬腿就走,這是組織紀律性問題,不能說是原則立場問題。一棍子把人打死不對吧?”
方春依然不依不饒:“賈書記,那這件事就不了了之?”
賈述生:“也不能這樣簡單。不管怎麼說,席皮的事兒,也給我們提了一個很大的‘醒兒’……你放心,方副場長,我們是國營農場,是向地球開戰的複轉官兵,不是一盤散沙。”
18
開荒大會戰如火如荼。
紅旗飄飄,遠處濃煙滾滾,拖拉機艱難前行。
賈述生、高大喜在前麵用力拉著犁。
李開夫和席皮緊跟其後。
他們的汗水順著光著的脊背往下流。
薑苗苗手扶著犁,用力往下使勁。
遠處人群中拉犁的號子響起:
領:“同誌們加把勁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齊努力別鬆氣兒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要團結一條心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要開出大片地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建設社會主義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實現共產主義呀!”
合:“哎嗨嗨喲哇!”
領:“把媳婦娶家裏呀!”
合:“哎嗨嗨喲哇!”
幾組人拉犁的特寫畫麵,領號者周德富的特寫。
薑苗苗捂嘴樂、席皮和李開夫等人拚命喊的特寫。
賈述生和高大喜停了下來,望著熱火朝天的場麵。
高大喜高興地看著大家:“同誌們,歇歇,喘口氣!”
賈述生:“大家歇一歇!”
周德富:“賈書記,不能歇,天黑前把這片幹完!”
席皮:“場長,不幹完,不吃飯!”
勞動號子重新又響起……
高大喜望著大家對賈述生說:“這些個強種啊,叫你哭笑不得。”
賈述生:“老高啊,這些家夥個個都是條漢子,難為他們了!”
高大喜:“怎麼啦?”
賈述生:“怎麼啦?陰陽失調,都是該當爹的年齡啦!”
19
高大喜的馬架子裏麵。
氣急敗壞的高大喜屁股斜坐在桌子角上,一腳蹬在椅子上,一隻手在懷裏抱著軍用手搖電話機,一隻手拿著話筒,正在大喊:“任務保證完成。”
“就有一條--”
“缺媳婦……!對……對。”
“……就是缺--媳--婦--!”
“缺媳婦--”
賈述生搶過電話:“局長,開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大喜說得對呀,這個問題不解決,軍心不穩哪!什麼,太好了,我代表全場的同誌,謝謝局長啦。”
高大喜:“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同誌們!”
20
傍晚,八家子村的上空炊煙嫋嫋。
王繼善房間裏熱氣騰騰,王繼善老伴裏外忙著往上端餃子。
李開夫、席皮坐在炕上。
王繼善叼著煙袋鍋,邊倒酒邊說:“這扯不扯,當年日本鬼子,就在那片林子轉磨磨,要不是遇上我,他們也就轉不出來了。北大荒這地呀,邪性,說不好。說它大吧,你撒歡跑沒事,說它小吧,巴掌大的地方,就把你弄沒影了。就說你們走的那片草甸子、林子,告訴你們,你們也走不出去,就得我這樣常轉悠的領著……趁熱乎吃,麅子肉大蔥,涼了就不好吃了。哎呀,餃子酒餃子酒,餃子就酒年年有哇!二位領導,幹!”
李開夫、席皮端起碗,一口喝下了半碗酒。
席皮:“王大叔。”
王繼善:“可不敢,叫我老王。”
席皮:“王大叔,我們並不想走,我們想紮根在這兒,可到了這個歲數……”
李開夫:“沒媳婦,這是個實際困難。”
王繼善:“那是,那是,紮根好啊,可我們這八家子總共這麼三十幾口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光棍呢,有那麼幾個,也是公多母少哇……”
王繼善老伴端著熱餃子進門:“趁熱吃,別客氣,這大老遠的跑這荒甸子裏來,遭罪呀,沒有待長的。北大荒啊,折騰來,折騰去,都沒留下,就剩這八家子,誰敢往這兒來呀?”
王繼善咳嗽了一聲,用眼睛瞪著老伴:“喝、喝,別放筷。你再弄點啥菜……”
老伴知道自己多嘴了,知趣兒地出了屋。
王繼善望著兩個愁眉不展的青年,若有所思:“二位,別閑著,喝呀!”
21
夜,涼爽的春風,吹拂著薑苗苗。
屋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嘭、嘭、嘭!”
薑苗苗警覺地把信紙翻過來,扣在桌子上,大聲問:“誰呀?這麼晚了。”
門外傳來方春的聲音:“薑副場長,是我,方春。”
薑苗苗不高興地說:“有事明天再說吧,我要睡了。”
“是公事,不是私事,幾分鍾就行。”
薑苗苗開門。
方春開門進屋,薑苗苗走到辦公桌前,一臉的不高興。
“說吧,有什麼重要的事?”
在薑苗苗目光的逼視下,方春白皙的臉上像是又塗了一層白蠟那樣拘謹,他居然有點結巴:“薑場長,我、我來找你,還是、涉及、涉及賈書記和高、高場長,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還想去告他們倆呀,告訴你,這事兒,我可不跟你摻和!”
“哎,苗苗,不,薑場長,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告他們,而是要幫他們。”方春急得直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