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德嘉後悔沒說幾句,又慶幸多虧沒說,從群眾激烈的反對情緒中,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他坐在位子上憋住氣想,這個羅冬青要是每到一個單位都這樣才棒呢,最好是一直這樣到召開黨代會……
麵包車一開進富民街,立即給人一種進入了大城市商業區的感覺,沒了那種中興街上的歌廳、洗發城、門市房式的酒店,光中興街的街頭就有五六座高聳的三星級、四星級大酒店。麵包車往右拐去,便是不問斷的商廈,客流也多起來,隨時還都可見到男男女女的俄羅斯客商。計德嘉提議進中俄貿易大廈看看,羅冬青應允走了進去。大廈確實很氣魄,舉架高,裝飾豪華。在計德嘉領頭上了電梯後,從三層往下走,三層全是國產貨,羽絨服、運動鞋、牛仔衣、暖水瓶、毛毯之類各種名牌應有盡有,這幾乎都是個體商販租床位營業,這顯然是給俄羅斯人采購提供的市場。到了二層,是一色的俄羅斯貨,有俄羅斯人租床位經營,也有中國的倒爺從俄羅斯倒來的貨在這裏練攤兒,貨物多是俄羅斯產的呢子大衣、皮靴、手表、剃須刀等日用品。第一層是蔬菜批發市場,全由中國人占攤經營,攤位多數空著,偌大商場隻有數量不多的菜販,羅冬青上去一問價格,簡直吃了一驚,這裏的三種蔬菜--西紅柿、洋蔥、黃瓜價格昂貴,比省城還要貴一倍。他細一打聽才知道,每天上午,俄羅斯客商運來貨後返回的,中國客商過貨的,成車成車地在這裏搶購蔬菜,被搶購的蔬菜多數是從外地販運來的,很自然,這裏的蔬菜價格就要貴多了。
他們走出中俄貿易大廈上了麵包車,計德嘉剛要介紹這條繁華大街的情況,羅冬青問:“附近還有沒有企業了?”計德嘉回答:“往前走往左拐不遠,是米醋廠。”羅冬青想起“元寶陳醋”是馳名全省的名牌,興趣很濃地要去看看。他們下車一看就十分掃興,廠區的路旁、庫房門前、車間門前都長滿了沒腰高的草,房缺瓦,坑滿路,一派倒閉的淒涼景象。
計德嘉對走出收發室的一位中年女同誌問:“你們廠長呢?”
魏廠長從辦公室快步走過來,先握了握羅冬青的手,又去握計德嘉的手:“計市長,羅書記來我們廠視察工作,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
“打招呼你就不讓來了是不是?”計德嘉覺得廠子辦成這個樣,確實沒了麵子,質問道,“廠子怎麼辦成這個樣子,你是有責任的!”
魏廠長說:“計市長,我去年一月份就向您彙報,請您來聽聽我們的彙報,您總是……”
“魏廠長,”羅冬青給計德嘉解了圍,“工人都放假了?”
“沒有!”魏廠長說,“都讓個體戶開醋廠的請去當技工去了。這五六年來市裏辦起了不少個體醋廠,辦就辦吧,偷著印廠子的商標,一名副廠長還偷偷賣商標,一張五分錢。家家國營食雜店和一些個體食雜店都有元寶的陳醋,幾乎都是假冒偽劣,這些產品還打到了外地。前幾年好的時候,年產一百萬噸,銷售額二十多萬元,能掙三萬五萬元的,現在產一百噸都賣不出去……”
計德嘉大發脾氣:“我還真不知道你們這裏有個賣國家商標的副廠長,說到底,這是在挖社會主義的牆腳,回去,我就找檢察院……”
羅冬青截他的話:“那些盜用商標的個體戶打擊了沒有?”
“打擊了,說是打擊不過來,”魏廠長說,“工商局出麵封了幾家,罰了款,他們又到外地幹去了!”
羅冬青問:“這些個體戶規模大一點的有沒有?”
“有。”
“大約年產多少噸?”
“二三百噸的有幾家。”
“你看這樣行不行?”羅冬青略為沉思一下,把臉轉向史永祥說,“永祥秘書長,由你出麵,請工商局長牽頭,讓紀委主任參加,召開一個有一定規模的個體醋廠廠主會議商討一下,成立一個元寶陳醋集團公司,自願參加,願意參加的可以依次排為一分廠、二分廠、三分廠……需要時我們派技術員、老職工做技術顧問,經過檢驗符合我們要求標準的,就公開給他們發商標,我們要收取費用。估計他們能不能幹?”
“能!”魏廠長肯定地說,“不少來廠這麼商量的,我們不同意,他們就偷著印開了。”
計德嘉忍不住了,問:“羅書記,咱們得論證一下,這公開賣商標,違不違法?”魏廠長為此曾經請示過他,他沒同意,羅冬青這麼一說,他實在覺得在魏廠長這個基層幹部麵前丟麵子。
“計市長,”羅冬青解釋說,“從內涵來講,這不叫賣商標,賣商標這話隻不過是說白了,用市場經濟的理論來解釋,應該說是技術投入,派技術員是種投入,驗收也是投入,那商標費應該叫做無形資產受益!”
“太好了!”魏廠長緊握著羅冬青的手,激動地說,“羅書記,請你放心,有這條政策,我們的陳醋廠肯定能搞活!”
羅冬青握著魏廠長的手高興地告別:“祝你成功,希望能早日聽到你的好消息!”
麵包車一開出醋廠,羅冬青提出還要看企業,計德嘉瞧瞧後排座的房小虎說:“房總,看看你們建築總公司怎麼樣?”房小虎連連點頭說可以後,他對羅冬青說:“這可是市的盈利大戶呀。”
麵包車疾駛起來,調頭一直行駛到富民路的東頭,開進了公司大院,房小虎打頭,先看機械設備停放場,接著又看預製板廠,又看儲備材料庫……
羅冬青問:“多少職工?”房小虎回答:“三百八十九人,不包括勞保。”羅冬青問:“固定資產多少?”房小虎回答:“六百多萬。”羅冬青問:“去年創產值多少?”房小虎回答:“四億五千零一百萬。”羅冬青一怔:“完成多少工程量?”房小虎回答:“二十八點六萬平方米。”羅冬青心裏計算著說:“三百八十九名職工,六百多萬固定資產,創四億五千零一百萬的產值,算一算全市每年三十萬平方米的開發任務幾乎都是經你手了,當然你是幹不過來,那就是你包下來再往外發包,然後計算產值都是你的!而且產值計算還是按現價。這樣重複計算產值,體現不了企業真正創造的價值。比如說,你用的磚,磚廠出售後已計算過一次產值,進了全市統計數字,到了你這裏,把銷售額作為產值,把進入統計數字的紅磚價值又重複算了一次,從明年開始,就按國家新規定,按不變價計算企業產值……”房小虎點點頭,羅冬青說:“工程活由你發包,說不定包你的包工又轉包,這層層轉包,一是提高了工程造價,二是保證不了質量……你去年利潤是多少?”羅冬青本不想提這個問題,因為梁威書記交給的上訪信中有這個內容,他是想涉淺水直接探一探。房小虎回答:“一百二十萬。”
鬼才相信!羅冬青心裏暗暗計算,如果按工程造價的百分之五收取所謂管理費,這四點五億的產值就可以獲利潤兩千多萬元,那麼,除一百二十萬盈利入庫外,其餘全部進了個人腰包。
羅冬青剛想說明年要采取招標製的工程承包法,怕他們警覺,放快腳步進了預製板場地,一看這麼大的規模積壓,一定是招用臨時工生產的。看來,所有工地的水泥預製板,又一定是這裏壟斷供應,僅這一項又是一大筆撈頭。
社會上傳說一些領導幹部要暴富,抓建築,看來不無道理,而且這個“抓”,是歪門邪道的抓法,這種抓法又在建築行業普遍流行著,成為各地伴著城建熱滋生出來的一塊腐敗的園地。
這次陪同羅冬青看市容,計德嘉心裏有點懊喪,這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結果,從看啤酒廠、醋廠到建築總公司,他似乎都感覺出了什麼。羅冬青訓斥王廠長,聲音如雷貫耳,像是敲山震虎在向自己施威;對魏廠長循循善誘,像是在爭取人心;和房小虎似淡淡的談話,卻是話裏套話,綿裏藏針……他曾經檢驗過自己的這種感覺,似乎都有靈驗,他開始覺得從內心裏發怯了。在覺得這個年輕人絕對不一般時,又一想,憑著自己喝過的水,也能淹沒他趟過的河。他已經沒有興趣再看什麼,以時間已經不早為由,提議回去。麵包車開到富民路和新華路接頭處,他一眼看見了那片剛動遷完的地盤,心裏又產生了一陣子不愉快。那是胡曉冬透露已和省裏溝通,準備讓他接任市委書記時,他第二天就和齊貴山、房小虎,還有建委幾名工程師,也是坐這輛麵包車,圍著全市轉了一圈,轉到這裏時看中了這塊地盤,選定在這裏新建市委大樓,計劃著提前動遷好,等經過完一道道程序,黨代會結束,正式當選為市委書記時,第一件要幹的大事,就是在這裏舉行奠基開工儀式,並已立項向地區行署打了報告。反正早晚也要說,就不如順便提一提,他振作一下,手指著窗外說:“羅書記,這塊地方準備蓋市委大樓,已經立項向地區寫了報告,胡書記已經點頭同意,隻是履行個手續,計劃過幾天奠基,你可得親自來剪彩……”
羅冬青問:“資金安排了?”
“安排了。”計德嘉提起興致回答,“我已經告訴財政把那八千萬元的資金留住,任何情況也不準動。”
羅冬青點著頭心想,三五年搞了這麼多城建項目,多大的財力啊!不知怎麼,剛回想了一下這一下午的所見所聞,點頭側視計德嘉時,腦子裏奇怪地浮現了卦仙給這位市長的歌謠,心裏還默誦著:德嘉呀德嘉……
“計市長,”羅冬青瞧著窗外,漫不經心地問,“我們市的年工業總產值是多少?”
計德嘉說:“五十八億五。”
“包括私營和鄉鎮企業這一塊?”羅冬青判斷著說完問,“農業這一塊是多少?”
計德嘉說:“去年統計報表是四億多點。”
羅冬青問:“我們的地方財政收入去年是多少?”
“六千三百萬。”計德嘉解釋,“我們在稅收上很保守,我的指導思想是能不收就不收,藏富於基層嘛!”
羅冬青點點頭,心裏卻想,保守?沒的可收吧?像工業這種狀況,哪有什麼地方收入,全市二百多萬畝土地就占去兩千多萬,再加上金融、建築、流通,幾乎就沒有什麼工業、鄉企創造的稅收財富,那個龐大的五十八億產值數字,大概有相當大的水分落在裏頭。他看著眼前這飛快發展的城市建設,雖然沒細調查城建資金的來源,肯定是上頭要,外商投,但是它與工農業狀況是多麼不協調,就像插在一架骷髏上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