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3)

“你就叫尤熠亮?”羅冬青一打眼就認出來了,厲聲、中帶有憤怒,“你就是我們市的交警隊長?”

“是……是……”

羅冬青問:“今天上午的大會參加了嗎?”

“參加……了……”

“參加了,你還來幹什麼?”羅冬青“啪”地使勁一拍茶幾,忽地站起來,臉色漲紅,聲音嚴厲,質問道,“我講的那些你沒聽懂是吧?”接著聲音變得更粗厲,像要掙破嗓子蹦了出來,“你打的不是我,不是我,是百姓!百姓!老百姓!”接著,就是驅逐令:“出去!出去!你給我出去!……”

“是……是……”尤熠亮低著頭,眼淚在眼圈裏轉,戰戰兢兢倒退著往外走,一抬頭,碰上了羅冬青犀利憤怒的目光,轉身要出去,與推門進來的計德嘉正好撞了個滿懷。

計德嘉身子往後一閃,手指著尤熠亮:“尤熠亮,我正準備找你呢!你身為共產黨員,交警隊長,酒後打人,損害了黨的形象,簡直不成樣子!”他轉臉對史永祥吩咐,“史秘書長,你轉告曹曉林副書記,從現在開始就讓尤熠亮停止工作反省,由常務副隊長主持隊裏工作,請他們調查及考慮一下這個意見……”

“還不快回去反省自己!”計德嘉怒斥一聲尤熠亮後,麵向史永祥,“準備怎麼樣了?”

史永祥看看手表:“我通知他們兩點鍾前到賓館門口,差不多了,我們可以下去了。”

羅冬青在計德嘉、史永祥陪同下來到賓館門口,不管怎麼掩飾,一眼就認出了候在乳白色海獅麵包車門口的兩個人,就是在小白樺美容美發中心碰上的那兩個,胖的肯定就是建委主任齊貴山,瘦的就是建築公司總經理房小虎。齊貴山戴上了眼鏡,房小虎剃去了兩撇小黑胡。羅冬青心想,可謂做賊心虛,這麼一化裝、一修飾說明,這兩個人還是沒小看我這市委書記。

“羅書記,這位是建委主任齊貴山,地區的特等勞模。那位是建築公司總經理房小虎,市的特等勞模。”計德嘉向羅冬青一一介紹後說,“這是兩位幹將啊,有口皆碑,應該說都為咱們元寶市的城市建設立下了汗馬功勞……”

齊貴山握著羅冬青的手,一副很老練會應酬的樣子和口氣:“羅書記,計市長過獎了,能第一個陪您視察工作很榮幸。”房小虎也握著手想隨和幾句,舌頭直打揉,什麼也沒說出來,心反倒跳得很厲害,隻是點頭笑笑。

計德嘉和羅冬青坐的是頭一排雙人座椅,麵包車緩緩開動了。計德嘉指著窗外說:“羅書記,賓館門口這條大街主要是辦公區,各委辦局基本分布在大街兩側,走到頭是一條橫街,叫富民街,主要是商業區,連接大街兩旁的胡同、小巷裏都是些做買賣的,有的是專業性小市場。富民路走到東頭往回來,叫新華大街,主要是娛樂區,什麼遊泳館、保齡球館、夜總會等……”羅冬青透過車窗玻璃留心一看,大街兩旁的座座辦公樓錯落有致,間或也有家屬樓、專業性商店、夜總會、歌廳、美容美發廳等。

麵包車輕輕顛簸著,幢幢樓房在車窗前閃過,這裏又是一番風采,人流也多起來,各種大酒店、飯店一個接一個,什麼香格裏拉大酒店、曼哈頓大飯店、海鮮城等等,在一些大城市裏見到的名堂這裏幾乎都有。計德嘉見羅冬青看得出神,慢條斯理地說:“別人說我們是個半拉城市,其實我看呢,並不比省內幾個小點的城市差,城區麵積三十一點八平方公裏,十九點三萬人口,城市麵貌變成這個樣子,也不過就是三五年的光景。南北三條主要街道,橫向四條主要街道,二十多條輔街,全都是這樣白色水泥路麵。這三年來,幾乎是每年都有三十萬平方米左右的樓房平地而起,二十多公裏的路麵刷新,路燈,綠化、自來水和地下排水設施正逐漸完善配套……”他說到這裏,明明很得意,卻變成了略帶怨氣的口吻,“嗨,省裏有的領導,有的部門,也不知到底拿我們當饅頭,還是當豆包,召開的地、市級會議通知咱們參加,召開縣和縣級市會議也讓咱們參加,去年全省二十三個地市評出‘八佳標準化城市’咱們進榜,今年七十九個縣和縣級市評出‘十佳標準化城市’咱們又榜上有名……”

“計市長,”羅冬青想,自己離開了的那個清江縣什麼時候也能變個市呢?那時候,聽說有些縣的領導瘋狂地跑省、跑國家要求撤縣設市,自己那裏還是個貧困縣,現在形勢好些了,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美好寄托,問:“撤縣設市都要具備哪些基本條件?”

計德嘉笑笑:“都是硬指標呀,城區人口八萬以上,城鎮人口二十萬以上,工業產值二十億以上……”

“計市長,”羅冬青原打算也隻是瀏覽瀏覽這塞北城市風光,聽到這兒,突然產生了新的意念,“咱們的城區工業都怎麼個分布法,有工業園區嗎?”

計德嘉說:“沒有,二十八戶預算內企業散亂在城區各地方,很不集中,也沒法集中,”那口氣像是羅冬青不懂,白帽子一樣,“那酒廠、農機修造廠、麵粉加工廠怎麼集中法?”口氣裏蕩漾出了薄薄的輕蔑味兒,心想,這羅冬青畢竟是一個貧困縣城來的,看來,當那幾年縣委書記,也就是抓了抓種水稻,沒有雄厚基層經濟工作經驗的底蘊。我計德嘉從副縣長到市長,到負責市委全麵工作,帶幹不幹二十多年,你說工交、農業、城建、文教、流通、常務哪樣沒抓過,要說不精,哪樣也通,說不出外行話。怎麼還出來個工業園區呢?

“計市長,我們的城市建設確實不錯,三五年能變成這樣,可以想像是怎麼幹法了!我那清江縣,恐怕再有十年也趕不上啊!”羅冬青感慨幾句說,“城建嘛,一覽就收眼底,飽眼福,我想就近看看工業企業。”

計德嘉一怔,這個羅冬青思維真就是怪,安排看城建嘛,又要穿插看工業,純粹是思維不正規,小地方來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怨氣兒。還從沒見過一位領導這麼安排檢查工作的,解釋說:“羅書記,沒布置也沒安排……”

羅冬青說:“領導下去檢查工作,最好是不布置,不安排,必要時也就是稍提前點打個招呼,不少地方你這一布置、一安排,就給你演戲,就給你弄假了,看不到真實情況。”他說著,見左側掛著廠牌,門口擠擠鬧鬧一堆人,指指說:“計市長,前邊是啤酒廠,走,咱們看看去。”接著就吩咐司機,把車開進啤酒廠。沒等計德嘉再說什麼,麵包車已經開到了啤酒廠大門口。門口停放著一輛裝滿啤酒箱的大卡車,車旁簇擁著幾十個人,一個人躺在車軲轆前,有的要卸啤酒,卻有兩個人拚死地撕巴著,亂喊著就是不讓卸。

“羅書記來了!”王廠長從人群裏擠出來,自我介紹一句和羅冬青打一下招呼就轉向計德嘉,“計市長,市裏定完不準外地啤酒來我們市銷售,這酒類專賣局執法力度太弱了,我們打了不下十次電話,來了一位女同誌,我們派出四十多人,十多個小組在各路上阻車,廠子還維不維持生產了?計市長,我們建議,請公安局介入吧……”接著轉向羅冬青,“羅書記,歡迎您來視察工作,上午您講得太好了,當官就是要像您說的要為民做主,快給我們做主吧!這外地啤酒不加大力度控製控製,我們市啤酒廠就要完了!”

這時從人群裏擠出一個人來,自報是附近月牙市啤酒廠的銷售員,隻衝羅冬青說:“你是市委書記,我們得向你好好反映反映。你們元寶市這地方保護主義也太凶了,把我們那輛車的司機和推銷員打得都住院了,全地區沒有一個像你們這樣的地方,要是處理不好,我們就上地區胡書記那裏告狀去!”

王廠長輕蔑地“哼”一聲,向推銷員示威:“你去吧,胡書記是從我們元寶市提拔走的……”說完一揮手說,“不用卸在這裏了,把車軲轆前邊那家夥拖走,讓咱們的司機把車直接開進成品庫,有羅書記和計市長給咱們撐腰,咱們廠的幹部、工人團結緊緊的,就要看看這些外地侵略者能怎的!”

“住手!”羅冬青一揮手,大聲說,“同誌們,酒類專賣是國家出台的政策,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到了今天,這種專賣,就不能再是那種封閉式的專賣,應該是一種麵向消費者的,是一種質量和價格上的競爭。王廠長,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把各路口的堵截人員全部撤掉,通過新聞媒體並和想要到這裏來銷售啤酒的廠家打招呼,外地啤酒來元寶市銷售,隻到專賣局登記,報送質量檢驗單,物價局限製價格,符合這些條件的,允許在元寶市競爭銷售!”

“我,我們廠……”

羅冬青沒等王廠長說完就接過話:“你們也要提高質量,降低成本,靠物美價廉去占領市場,可以在市裏銷售,也可以去外地,如果到外市縣遇到你們這種阻截情況,我負責出麵交涉……”

簇擁在身邊的啤酒廠工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這麼整元寶牌啤酒不就完了嘛!有的說,廠子恐怕也要保不住了;也有的說,市裏下的文件還算不算數了……

“就這麼辦!要是按我說的走了樣,因為阻截搶打出了人命官司,造成的一切損失,我惟你是問!”羅冬青嚴肅地板起臉,用手點劃下王廠長,說完,對身邊的人說:“走!”

計德嘉對這突來的場麵,像是束手無策,又像是耿耿於懷,理直氣壯的樣子要說什麼,幾次要插話都沒有插進去。

“計市長,計市長,”王廠長一把拽住跟隨在羅冬青身後的計德嘉,“完了,這樣就全完了,我們廠已經四個月沒發工資了,上個月你讓我給工人發啤酒當工資,讓他們自己去賣啤酒,有的賣不出去,就拿啤酒當飯吃,當粥喝。你快幫我們想想辦法吧,這六百號人怎麼辦呢?計市長,怎麼辦呢?”

“怎麼辦?”羅冬青轉過身來,“怎麼辦,惟一的辦法就是不能再找市長,要找市場。”然後他語氣凝重,用手點劃著王廠長說,“我就限你一個月的時間拿出怎麼辦的辦法來。否則--”他沒有把話說下去,扭身上車了。他的言行舉止和上午站在主席台上那樣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簡直成了兩個人。

隨著羅冬青上車,一片怨聲載道沸揚著:“這叫什麼市委書記,吃裏扒外!”“反正咱們要吃飯,要上班!”“吃不上飯就告狀、上訪!”

王廠長上午參加大會時也曾和大家一樣,使勁給羅冬青的就職演說拍了巴掌,留下的好印象一下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現在這改革那改革,都是說得好聽,什麼“不找市長找市場”,“市場不相信眼淚”,那麼容易?在共產黨計劃經濟懷抱裏長大的孩子,你不管誰管?他是這個廠的建廠元老,六十年代建廠時就是籌備處的工作人員,建廠投產後當了計劃科科長,後又提拔為管計劃的副廠長,名字叫王紀華,大家都叫王計劃,大概因他是由搞計劃成長起來的,名字又有個諧音,幾乎成了全市幹部約定俗成的叫法。因為搞計劃,常和市裏領導打交道,特別是計德嘉當副縣長管工交那一段,算是和計德嘉混得熟透了,跑錢要幫助成了輕車熟路,當然就了解透了計德嘉的心理特征,從計德嘉登上車門回頭一刹那的臉上淺露的表情,判定出了這位上級的心理,從深吸口氣又呼出,眼睛一閉一睜中判斷出他像是在說,現在我不好表態了,一把手說了,沒辦法;從那苦笑中判斷出他像是在說,工人四個月沒發工資實在可憐,上次找我,我已經讓財政局給你們點錢夠發兩個月的,新書記讓你們不找市長找市場,你們就去找吧!從他那兩眼詭譎地半合不合的動作中判斷,他好像在說,解決不了生活問題,工人要鬧就鬧,工人硬鬧幹部有什麼辦法……從上午計德嘉坐在主席台的麵部表情動作,就隱隱約約看出了計德嘉對羅冬青來任市委書記的言行不一致的尷尬和複雜心情以及微妙的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