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兒真怪,哪怕風險壓頂的時候,也不覺著怎麼的,可事情過後,那後怕勁兒甚至要比當時厲害幾倍。
小奴卡在林子裏抓落葉兔兒喂黑獵犬巧遇小興安,又碰上了尋找小興安的林隊長、劉機槍、小雪等。他在給小興安求情以後,腦海裏忽然閃出了什麼,不管林隊長他們怎麼喊,“噔噔噔”地跑回了烏力楞。
他貓腰鑽進小犬房裏,“撲噔”一聲躺進烏拉草窩,心怦怦怦那個跳呀,躺了好一會兒,還跳得很厲害,而且越思量越可怕。博博彥老爺不是擰著耳朵、薅著頭發再三叮嚀,不準和那些黃衣蟒猊接觸嗎!當時,小興安刀捅樹跌熊救了自己一命,不然的話,也要像塔坦達的娃崽一樣,白白喂了黑瞎子,一時受到感動,竟把博博彥老爺的叮嚀一古腦兒撇到九霄雲外了。這些要是讓博博彥老爺知道了,不抽筋剝皮才怪哩。他一骨碌爬起來,學著大人的樣子跪在地上,雙眼眯眯著,嘴裏叨念起來:“吉亞齊神仙。幫幫我的忙吧,保佑我……”
小奴卡心裏發虛,一直沒敢出小犬房。
夜幕輕輕拉著,天雖然還沒有大黑,但,在這窄窄巴巴的低矮小犬房裏,已經暗淡得昏昏蒙蒙了。隻有那門口處閃著微薄的亮光。
黑獵犬趴臥在烏拉草窩裏,緊緊依偎在小奴卡的身邊,兩眼在黑暗中閃著微微的藍光,不時瞧瞧小奴卡,它像是知道小主人的心思似的。
“打--”
“呸--”
突然,一陣陣尖脆的童音從窗外傳來。小奴卡一骨碌爬起來,從小窗口探出頭一瞧,是烏力楞裏的小夥伴們在呼喊著打雪仗呢。他們七八個人一夥,分成兩組在激烈地交戰,雪球在暮色中飛旋著,他們玩得是那麼熱鬧,那麼開心……
“我們贏啦!”
又是一陣呼喊和嬉笑聲傳來。
小奴卡聽著,瞧著,心裏陡地一酸,淚珠兒“吧嗒吧嗒”掉了起來,他多麼眼饞這些自由自在的小夥伴呀!要是阿爸活著,哪怕是阿媽不在了,他也會像那些小夥伴們那樣,每天學完獵技以後,就這樣盡情地玩耍。現在倒好,阿爸死後,他卻成了博博彥專門飼喂黑獵犬的小奴仆,除了領黑獵犬上山打食兒吃以外,就是讓小少爺騎著黑獵犬玩。這些天,小少爺讓管家送到舅舅家去了,才清閑點兒,雖然一到晚上,博博彥頭人常把黑獵犬喚走,但並不讓自己陪著。平常,黑獵犬隻要有點病,或者不愛吃東西,他就要挨打挨罵。博博彥動不動就潑口訓斥,“你這個小野牲口崽子,精心點侍候,黑黑是你阿爸,怠慢它,吉亞齊神仙也饒不了你的……”
黑黑是隻獵犬,和別的獵犬沒什麼兩樣,隻不過體大如豹,渾身的毛油黑鋥亮,一順倒著,粗頸、方頭、大耳、闊嘴,樣子格外凶狠,很討人喜歡。可是,它再討人喜歡也不過是隻獵犬呀,為什麼會成自己的“阿爸”呢?這隻黑獵犬剛從阿媽肚子裏生下來的時候,博博彥就扯著小奴卡到它跟前說:“小奴卡,這隻小獵犬崽兒是你阿爸變的,你聽,連它哼哼的動靜都像你阿爸的嗓子呢……”
小奴卡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小嘴巴撅了起來,怔怔地瞧著博博彥。在他稚嫩的目光裏,博博彥頭人是十分可怕的,他嘟嘟了幾下嘴唇,沒有吱聲。他聽說過,人死後會變成什麼的,像阿爸那樣,隻能變成勇敢無敵的莫日根,怎麼會變成一隻小獵犬呢!
可是,就在這時,薩滿在旁邊蹦了跳,跳了蹦,兜了幾個圈子,晃著腰鈴,搖著神鼓,也念念叨叨,說這隻小獵犬是他阿爸變的。他由半信半疑,到漸漸相信了。
黑獵犬對小奴卡再親,卻隻是阿爸變的,終究不是阿爸呀!阿媽死得早,阿爸像小夥伴們的阿媽那樣,給他縫小皮大哈“注釋1”、其哈密“注釋2”,串麅腳項鏈掛在脖子上,又像小夥伴們的阿爸那樣,教他打獵、下猊套、兔套兒,還常常在林子裏點起篝火,給他烤“吱吱”直冒油的麅子大腿吃……
小奴卡是多麼想念自己的阿爸呀。
他終於忍不住了,腦袋往小窗口上一趴:瞧著風葬阿爸的遠處山林呼喊了一句:“阿爸,你為什麼要變隻獵犬呀?”
黑獵犬聽到呼喚,忽地一下子躥到小奴卡身邊,把兩隻前爪搭到他的肩膀頭上,伸出舌頭舔起他的脖子來。
“砰!”
突然,小犬房門被踢開了。
“小奴卡!”
這是博博彥的聲音。
“老爺,”小奴卡忙轉過身來,擦擦眼淚,“我在這兒呢。”
博博彥站在門口聲色俱厲地說,“我仙人柱裏的桌子上有剩飯和剩菜,去撿點來吃吧。吃完了,今晚哪兒也不準去,就在這裏老老實實睡覺。今晚,小少爺要在仙人柱裏騎騎你阿爸玩,你阿爸不回來,你不用去找,到時候我就會送回來的,記住了沒有?”
“嗯,”小奴卡在黑糊糊的小犬房裏點了點頭,“老爺,記住啦。”
“黑黑!”博博彥一聲呼喚,黑獵犬“嗖”地一聲離開小奴卡,躥到博博彥跟前,搖搖尾巴,跟著他走了。
小奴卡慢慢地離開小窗口,走出小犬房,來到博博彥住的仙人柱門口。博博彥已經推開門,把一樺皮碗剩飯剩菜從虛掩的門縫中遞了出來。他端回小犬房,點上小野豬油燈吃了起來。
天,陰沉沉的。
夜,漸漸用它那漆黑的翅膀遮住了小興安嶺,模糊了這鄂家烏力楞的輪廓。
窗外,小夥伴們的嬉笑打鬧聲消失了。傳進小犬房裏的,隻有呼呼的風響,夾雜著禿樹枝互相撞碰發出的“哢啦啦”的聲音。那無數細條樹枝兒,像經不住冷風的掃射和黑暗的重壓,一彎一彎地搖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