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刑滿,而且已經分配到我們單位裏,我們就有責任關心你,幫助你。”徐主任說道。
“這麼多年,第一次有人給我送月餅!”陳伯達的眼眶濕潤了,話音顯得激動,“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的關心!”
“這月餅是軟的,適合老人吃的,還有魚、蘋果,祝你過一個愉快的中秋節!”
“太謝謝了,我實在心中有愧!”
言談之中,陳伯達完全正常。他說:“我過去歸公安局管。他們常來,所以我認得他們。自從歸你們管以後,你們一兩個月來一回,加上我記性又差,連自己的領導都不認得了,太對不起了。”
“最近身體好嗎?”徐主任問。
“快完蛋啦!快完蛋啦!”陳伯達一邊說著,一邊大笑。
“最近在家裏忙些什麼?”徐主任又問。
“我在研究《本草綱目》《易經》,也常看《詩經》。”陳伯達說,“我小時候念私塾,讀四書五經。不過,老師教不了《易經》,就沒有教。所以,現在我看《易經》。另外,還練練字。”
陳伯達朝書桌指了指。葉永烈走過去,把桌上的條幅拿出來,給大家觀看。陳伯達寫的,大都是《詩經》《論語》上的句子。
陳伯達的字,寫得端端正正。葉永烈忽然發覺一個奇怪的“規律”,說道:“你每一次寫字,總是把第一個字寫得很大,然後越寫越小!”
陳伯達哈哈笑了,說道:“我上了年紀。寫第一個字時,精力充足,所以寫得大。寫到後來,沒有力氣了,所以越寫越小,‘虎頭蛇尾’!”
陳伯達寫的條幅,差不多都署“仲晦”兩字。我問“仲晦”是什麼意思。陳伯達答道:“這‘仲晦’,不算正式筆名,是我寫字時用的,從50年代起,我給別人題字,落款總寫‘仲晦’,‘仲’與‘伯’相對,‘晦’與‘達’相對。”
陳伯達說著,從書櫥裏拿出刻著“仲晦”兩字的方章。那是在“文革”前,一位友人刻好送他的。
“陳老,你給我們單位也留點墨寶吧!”徐主任說。
“墨寶?我的字很蹩腳,算不上‘墨寶’。”陳伯達答道,“如果要寫的話,我就用《詩經》中的一句話,表示我的心情——‘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我是犯了大罪的人。我一想到我在‘文革’中犯下的大罪,我的心情就會變得沉重,就會‘戰戰兢兢’。”說到這裏,陳伯達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
當客人們告辭時,他站了起來,緩緩地移動著腳步,稍稍彎著腰,為客人們送行。
徐主任說:“過些日子,再來看你!”
陳伯達送走客人,回過頭來,又在沙發上坐下,繼續跟葉永烈談他的曆史。葉永烈的錄音機不斷錄下他的談話。
葉永烈知道陳伯達是很不喜歡拍照的人。這一回,葉永烈拿出照相機給陳伯達拍照,他沒有拒絕。這樣,葉永烈很順利地給陳伯達拍了十來張彩照。
陳伯達不分寒暑,總愛戴著帽子。上一回葉永烈給陳伯達拍照,他也一直戴著帽子。葉永烈曾請陳伯達摘下帽子,他不肯,並且說他過去拍照,都戴著帽子。這一回,葉永烈再三請他拿下帽子,他答應了。其實,他並非禿子,隻是平常怕感冒,熱天也戴帽子。
陳伯達居然戴好老花眼鏡,拿起茶幾上的《人民日報》,擺好姿勢,讓葉永烈拍照。葉永烈趕緊抓住機會拍照。
葉永烈請陳伯達題詩送他。陳伯達用《論語·述而》中的《楚狂接輿歌》相贈:“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這句詩,十分恰當、確切地表達了悔過自新的心態。
一直談到暮色降臨高樓,葉永烈向陳伯達告辭。
臨行,葉永烈問陳伯達有什麼事要他辦?陳伯達說,他在1937年3月,曾由上海新知書店出版過文集《真理的追求》。他已經沒有這本書了。如能在上海查到此書,請把書中的《論譚嗣同》一文複印送他——因為他手頭雖有1934年2月由上海人文印務社出版的《論譚嗣同》單行本,但是印錯之處太多,何況此文收入文集時,他又作了相當多的修改。葉永烈答應了回上海之後查找《真理的追求》一書,盡快把複印件寄給他。
不料,一個星期之後,他的漫長的一生便畫上了終止符。
葉永烈給陳伯達拍的那些彩照,成為他一生中最後的照片。
陳伯達凝固在葉永烈的錄音磁帶上的聲音,成為他留在人世的最後的聲音。
陳伯達題寫的《楚狂接輿歌》,成為他一生的絕筆。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這成了他向世人的“告別辭”。